翻车来得太快。
《美好年华研习社》。
开播8.9,网友不吝溢美之词,恨不能把它树为行业标杆。
收官6.6(现在已经降到6.2),它成为传统文化的“蠹虫”。
是制作水平飞速下降了?还是烂尾了?
都不是,而是它踢到了一块铁板:
《红楼梦》改编。
Sir在刚开播时还安利过。
一档定位成“青春文化养成综艺秀”的文化节目。
翻车的一期,节目将《红楼梦》改编成音乐剧。
被吐槽不冤。
首先是节目形式不严谨。
音乐了,又没完全音乐,唱歌跳舞之间还有大量对话和独白。
算是歌舞表演+情景小品。
问题就在这些台词里。
槽点包括但不限于。
第一,刻板印象典中典。
对钗黛两人的演绎,集中了所有恶毒的刻板印象。
薛宝钗,俨然一个热衷名利、爱慕虚荣的小人。
寥寥几句台词,每一句都精准踩中雷区。
她这样解释抽到的花签“任是无情也动人”:
对自己作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一句,她这样阐述:
把“动人”的深层次原因——人格魅力简化成最表面的外貌优势。
把她用心良苦对宝玉的劝学,曲解成只为自己的未来努劲儿。
最离谱的是这: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进宫选秀女,选的就不是宫嫔。
第四回,在说明薛蟠身世的时候顺便提到他妹子薛宝钗选的秀女:
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才人”、“赞善”,都是曹公编的宫里女官的名称。
她就算选进宫,也不是去嫁人,而是去工作的。
用刻板印象糟践一顿人家不够,还让一僧一道出面讽刺她“一场空”。
再来看林黛玉。
又将她的小心眼演绎到极致。
一边“坦白地”说自己嫉妒宝钗,一边自贬无用。
还把所有人都拉下水。
黛玉的诗才在大观园公认一等一的好,还得到过贵妃元春的肯定。
曹公对她的判词也是“堪怜柳絮才”,用谢道韫咏柳絮的典故把她比作才女。
况且,她本身也孤高自傲,怎会自视无用?
而后面一句,“我只要美美地来,美美地走”。
更是把节目所有的讨论和赞扬通通打回原形。
到节目的讨论环节,学员七嘴八舌,明确表明自己不愿和性格别扭的林黛玉做朋友。
他们既看不到林黛玉可爱的一面,也忽略了她后期的成长。
第二,人物性格ooc。
性格开阔豁达的贾探春,耿耿于怀在自己的庶出身份。
左一个“不是正房生的”,右一个“最先舍得的就是我”,怨气比死了五百年的厉鬼还重。
要知道,她可是管理能力连王熙凤都佩服的人。
大观园上上下下几百人,都被她管得服帖,是纯靠自己的能力,成为贾母“最拿得出手”的第三人(前两个是亲孙子宝玉和早逝女儿留下的黛玉)。
“小心眼”和“自怨自艾”在探春身上,是最不可能出现的特性。
最自诩清高的妙玉也变了。
连放在“薄命司”里的名册排名都要争一争。
且不说大家对“曹公为何这样排列正册主子们的顺序”还没有定论,就只说剧情。
整个《红楼梦》里,只有贾宝玉一个凡人去过太虚幻境,见过“十二钗”的簿册,妙玉怎么会在内心OS有关名册排名的事?
到王熙凤,事情向更离奇处发展。
她亲口承认故意害死贾瑞、勾结官府贪赃枉法,还昧了林妹妹的钱……
额。
Sir猜,这些罪名对应的应该是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让贾瑞在巷子里冻了一夜。还有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她收了静虚师太的钱,答应帮她摆平一处官司,至于“昧了林妹妹的钱”,Sir倒是没有印象,市面上流行的说法也大多是揣测。
啊……就是这些或夸大或子虚乌有的罪名,王熙凤居然一一承认了。
还承认得如此干净利落……
难道这就是他们理解的“机关算尽太聪明”?
(Sir瞅着也不咋聪明啊……)
第三点,也是被集火最多的:“东八区的评价”。
在红楼女性角色自白之后,配着筵席的热闹氛围,几个男角色登场。
北静王、蒋玉函、柳湘莲、秦钟和贾兰。
这是什么配置?
五个人身份云泥之别,生活范围几无交集。
何况,大家演绎的抽花签场景,在第六十四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而秦钟,早在第十四回人就死了。
所以现在桌上的……
台词内容也随意。
评林黛玉,说她性格不好,不适合娶做老婆。
评王熙凤也一样,说“谁娶了她,少活几年”,聊完还哄堂大笑。
倒也是有评价高的,一个是乐观阔达的湘云。
秦钟(做鬼版)自认,人家应该不会嫌弃他。
而受到一致好评的,是未来的贤内助宝钗和安心守寡的李纨——仍然是刻板印象。
……
Sir不太相信这是节目主创的心声。
可为什么,原本一档面向年轻人发扬传统文化的节目,遇上《红楼梦》就突然变得没文化了?
明眼人能看出来,节目初衷是好的。
注意节目第一期就打出的旗号:
经典文化、女性。
还有一个词,青春。
——用年轻人喜欢的方式(即玩梗),去再次演绎古代故事,同时要体现当代女性价值观。
可惜。
当这样简单的愿望,撞上充满复杂饱满、各有风采的女性角色的《红楼梦》,节目的制作惯性就显得捉襟见肘。
几乎所有角色都被套进某种流行公式:
探春拿的是“被原生家庭拖累的励志大女主”剧本:
她清醒地嫌弃四处作妖的母亲和烂泥一滩的弟弟,以及自己庶出的身份,发誓一定要脱离现在的处境,掌控自己的命运。
妙玉拿的是“傲娇酷飒大女主”剧本:
天赋型学霸,什么都要争第一,仗着自己才华高,蔑视所有人,除自己外,外人皆为“次等”。
到王熙凤,就是“敢作敢当的恶女”人设。
我杀人放火,自私自利,可我是敢自首的小姐姐一枚吖~
这些套路,耳不耳熟?
放在网文、爽剧里,这种人设非常吸粉。
事业型大姐姐当道,不妥妥等着大杀四方嘛。
可问题是,节目用的人物,人家自己有自己的故事,将它们提炼出来就足够动人,何必用古人的嘴,去强说当代的励志?
探春自有她的格局。
我若是男儿,早离了这里,有一番作为,到时自由我的道理。
也有超乎年龄的清醒。
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当然,更有真才实干。
王熙凤连用三个好来夸她:
“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他不错。”
还决心和她互做臂膀:
“如今他既有这主意,正该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膀臂。”
这,不是当下宣扬的女性力量?
而妙玉也有一套自洽的逻辑体系。
她的“槛外人”,不是把自己当上帝,非要站得比“槛内”的凡夫俗子高(这不又落入功利陷阱?),而是在一个“外”字:她就不愿进入你们世俗的体系,什么高了低了,通通被她敬而远之。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却落得“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被强盗半夜掳去(高、程版结局)的命运。
在她心里,人世是污浊的,可就算她逃到“槛外”,也没能逃出人世的玷污。
消极到极端,却逃无可逃,这不是彻底的悲剧吗?
这样的悲剧性,不值得拿出来反复咀嚼?
至于宝钗和黛玉的人设。
由于太火——Sir猜,玩梗的任务承担最多。
可梗玩着玩着,成了“地狱笑话”。
那么反过来说。
节目假如真正将古代女子的故事,实事求是还原在当下的价值体系里,就完全正确吗?
Sir同样不敢肯定。
她们就是生活在封建时代。
她们的所思所想,局限于彼时彼刻;她们的行为,同样也是依潮流而动。
当代女性所追求的反抗、自主、平等,对她们来说,只是远在光年之外,都照不到太阳反射的一颗恒星。
反抗什么?
给予她们良好物质基础和诗书教育的贾府?轮不到她们操心关注的政权?还是刻在所有清朝人DNA里的“礼教”?
又或者,去反让她们成为一定意义上“既得利益者”的封建制度?
她们反无可反,也没有理由去反。
发现没有。
“古代女子”和“当代崇尚反抗的女性价值观”,从根本上就是相悖的。
那传统文化就不可能翻新了吗?
如果说《美好年华》的争议,只是某一集节目制作过程中的疏忽和轻视,后期还有补救的余地。
那么放眼国综市场,文化节目面临的问题则难多了。
优秀范例倒是有。
从2017年《国家宝藏》开始,文化节目翻红,每隔一段时刻就有一两个出圈节目。
《如果国宝会说话》《典籍里的中国》《上新啦故宫》……
前段时间,河南卫视的“奇妙游”系列也得到压倒性好评。
端午节奇妙游的晚会全网阅读量3.4亿,讨论度7亿,让河南台从名不见经传的“土台”成为观众嘴里的“宝藏频道”。
这些,是市场对文化节目的喜爱。
政策上,也有些优待。
今年五月,《光明日报》发布一篇文章《文化类节目这十年:打造文化强国建设的亮丽视听名片》,里面列了几项对文化节目的鼓励性措施。
包括设立重点工程和评奖机制的倾斜。
国家广电总局以“中华文化广播电视传播工程”“中国经典民间故事动漫创作工程”等重点项目为抓手,引导广播电视机构紧密结合中国文化和中华文明特点……对重大选题、重点项目予以大力扶持。
国家广电总局还建立“广播电视创新创优节目”等常态化评优奖励机制,加大文艺评奖倾斜力度,鼓励文化类节目创作播出,引导行业平台、各类媒体加大优秀作品宣传推广,努力为文化类节目创作播出创造良好条件。
2020年,电视创新创优节目25个,文化类节目占了7档。
第26届“星光奖(政府奖)”获奖的7个电视文艺节目中,文化类节目占了5个。
文化节目,似乎天然就有“叫好”优势。
在社交媒体,看文化节目的仿佛比看流量娱乐节目的品味高上一截,拉踩比比皆是。
当恢弘的舞台效果和骄傲的文案交相辉映,观众的文化自信也达到了顶峰。
高处不胜寒。
当传统文化被当成指标去完成,它势必也有被反噬的风险。
把节目拔高到“文化传承”的高度,相应的,就会受到观众评论里吹来的寒风。
即使考究如央视也翻过车。
高分文化节目《典籍里的中国》,一个,有观众指出,节目里科普的《尚书》,是错的。
另一个,宋应星作为持“反清”态度的人,不应该是留辫子的形象。
辫子和《尚书》的问题,其实对于普通人,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差别。
但既然打着“科普”“传承”的旗号,就总会有人拿着放大镜审视。
其实《美好年华》开始做得很不错。
第一期如潮好评。
主打传统服饰和妆容的展示,经过专家指导,常识上的错误基本可以避免。
本期的重点场景,是一场汉服形制大秀,上百人的队伍,光规模就镇住了观众。
后来,节目不止展示衣服妆容,开始讲故事。
便触到了大众敏感雷区。
服装、历史我不懂,三观可是人人都能来说上两句的话题。
这或许才是当下“文化”真正的困境。
夹在两股力量的撕扯之中。
向前无力,向后不对。
唯有看着那些披着“文化新衣”的人群,嚎叫着,争吵着......然后小心翼翼地原地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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