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你的朋友圈可能都被这部台剧刷屏了。
我们也是一步步看着它的豆瓣评分一路上涨,目前涨到了8.6分。
必须承认,有些剧就是赢在了题材上。
当主创选择去讲述一个被年少性侵的女性的故事时,当主创选择将一群女性所遭遇的集体性困境一一搬上荧幕时,我们就不得不惊叹于他们的创作勇气。
在最开始,《她和她的她》很巧妙地将一个非常沉重的题材,嵌套到了悬疑剧的类型里。
观众不会从第一集就感受到那种痛感和无助。
反而像是一步步地,被诱进了一个少女的深渊里。
这是一种非常沉浸式的体验,因为故事里的受害者们,也是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经历了一切。
《她和她的她》的切入点是这样的:许玮甯所扮演的女主角,高级猎头林晨曦,在被男同事骚扰后,意外出了一场车祸。
她仿佛穿越到平行时空,从不近人情的职场女强人,变为了性格温柔的幼教老师。单从发型就能判断出不同。
平行时空里看似有两条线。
一条线是在平行时空里的林晨曦,试图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
另一条线则是高中化学老师被杀死,而她的家人和学姐都有严重嫌疑。
最终这两个悬念都会被归结为同一点:
林晨曦之所以会失忆,是因为死者对她的人生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唯有忘掉这一切,她才能重新拥有无垢的、幸福的人生。
现实中的她想忘却不能忘,所以她才赋予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遗忘”的权利。
这部剧的另一个巧思在于,将女主的解离性障碍,很巧妙地用平行时空、或者说梦境的形式呈现了出来。
这里就能看到,同样是基于平行时空的设定,从《想见你》到《她和她的她》,台剧的创作者们也在不断地将这个旧壳子玩出新花样。这很可能也是大陆的编剧们需要学习的。
解离世界里的一切都与现实相对应:本该死去的父亲和弟弟还活着,本该活着的谢老师死了,本是台湾精英的男友变成了素昧平生的台南小警察……
这些都会指向女主角内心的某种渴望,或者说缺失和补偿,但我个人认为,这两个世界最大的区别只有一点。
在解离时空,所有人都是她的「保护者」。
她的父亲和弟弟,会主动为她复仇;同仇敌忾的学姐颜圣华,加入了这场复仇。
连看似孱弱的母亲,也会在谢师母面前变成一头雄赳赳的母狮子,警告对方不要靠近自己的女儿。
男友则不仅变成了警察,还从父亲口中得知了她的悲剧,并且对她产生了深切的同情和理解。
这些恰好都是现实中她所不能拥有的。
在现实里,女主角看似强势、冰冷,她的内心永远住着一个温柔弱小的自己。没有人去保护那个弱小的林晨曦,所以她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她始终是孤立无援的,正是因为太孤独了、太无助了,才会幻想出一个那样的世界,想要在那个世界里听到一句“我相信你”。
如果给你一个选择题,你愿意做事业有成、坐拥台北豪宅的女强人,还是家庭美满、生活平淡的普通人?
林晨曦的内心告诉你,她想要做个普通人。
她可以不那么努力、不那么拼命、不那么精英。
但命运从未给过她选择。
在观看这部剧的过程中,我一直会想到18年的一部美国电影《信笺故事》。
《信笺故事》由美国女导演珍妮芬·福克斯拍摄,讲述的就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童年性侵。
女主角珍妮芬和林晨曦一样事业有成,甚至看起来比后者更“正常”:家庭美满,恋情稳定,和未婚夫已订婚三年。
直到有一天,珍妮芬和母亲一起翻出来自己13岁时写的故事,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曾经遭遇了一场童年性侵。
只是多年以来,记忆都欺骗了她:她从未认为自己是性侵的受害者,反而坚定地相信,自己曾在13岁那年,和一个40岁的田径教练谈过恋爱。
石黑一雄曾经说过,记忆是片极不可靠的领地,正是记忆的含混性助长了自我欺骗。
《信笺故事》用纪录片一般的视角,描述了人的记忆和认知是多么不可信,而真相往往都被藏在最黑暗的大脑深处。
在珍妮芬的记忆里,十三岁的自己成熟饱满,是一位婷婷少女,和教练正好般配。
翻看相册,她才发现原来那时的自己其貌不扬,瘦小得像根豆芽菜,只是很平凡、很年幼的小女孩。
面对这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40岁的田径教练,如何能说得出“爱情”二字?
重新再检索她和“爱人”的相处,同样处处都是漏洞。
前一秒他还在让她读他写的诗,后一秒他就恳求她脱光自己的上衣。
前一秒他还在说别紧张,我知道你没有准备好,后一秒就按着她的头到他的腰下面去。
这些画面都是如此触目惊心,又如此的似曾相识。
在《信笺故事》问世的18年,这部电影得到了很多相关领域的心理学家、社会工作者和律师的好评,他们认为在此之前,还没有哪部电影刻画出一位如此真实的性侵受害者的心境。
几年之后,《她和她的她》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东亚语境的版本。这部剧让我们看到了在东亚社会里,一个受到创伤的女性该如何活下去。
最相似的一点是,为了活下去,她们都会极力试图摆脱受害者的身份。
伪装也好,逃避也好,在面对真正巨大的创伤时,似乎唯有通过这样的方式,在伤害、过去和自我之间,高筑起一道墙壁,才能保护自己。
因此这两部作品,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看似更为平和的切入点,不断地在外围打转,小心翼翼地包裹着故事的内核。
直到最后,你才会看到那个恐怖的、充满撕裂感的画面。
你会和被害者一起重临现场,你会明白林晨曦所说的,“我的灵魂碎片被留在受创现场,我一直困在那里,那里都去不了”。
唯有遗忘才能前进。
但也只有真正撕开血淋淋的伤口,才能重新成长。
和18年的《信笺故事》相比,《她和她的她》的另一个不同之处在于,作品所讲述的不是一个女性的困境,而是一群女性的困境。
同样被老师性侵,林晨曦和学姐颜圣华,就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
林晨曦选择完全地切断过去,甚至连至亲都不再联系,以此来武装自己。
最后她变成了同事口中“只有工作、没有生活”的女强人,她需要不断地往上、站到更高的地方、获得更大的成功,才能填补自己内心的痛楚。
这所有的物质成功,会让她觉得安全吗?会让她感到快乐吗?
显然需要打上一个问号。
而颜圣华在成年后,依然嫁给了一个伪善、歧视女性、甚至会家暴和性骚扰的男人。
她无数次地包容和原谅对方,正如当年她默默承受了老师对自己的伤害。
她从未逃离过去。
她一直都活在过去的情感模式里,一遍遍地重复着当年的伤痛。
因为没有勇气做去改变,所以反而从相似的痛苦里,得到了一种不健康的、自我欺骗式的安全感。
但你会说她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吗?
看看你身边的人——不是每个人都能活成林晨曦,但至少你一定会认识一个颜圣华。
受害者之后,也有女性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了共犯的角色。
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无疑是谢师母。
她是丈夫的帮凶,在亲眼目睹对方性侵女学生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打开了音响,表情冷漠地开始做饭。
东窗事发后,她和丈夫一起去了受害者林晨曦家里。
她口口声声地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林晨曦身上,质疑对方用什么心思来接近自己的丈夫。
在这场戏里让我最毛骨悚然的一点是,谢师母越说越激动,真正犯罪的谢老师反而很沉默地坐在后面。
这场由男性制造的罪行,男性是隐形的,是女人顶在前面冲锋陷阵。
乍一看,谢师母这样做,是因为她将自己和丈夫置为一体。
唯有捍卫丈夫的利益,才能证明她没有选错男人,才能保全她的脸面和尊严。
但她没有恨吗?
另一场独白里,面对中风的丈夫,她终于敢于质问对方:是因为我没办法满足你,所以你才会去做那种事吗?
她是有恨的。
她恨自己,更恨她的丈夫。她也会将男人的罪过揽在自己身上。
但她却将所有的攻击,都投向了那些最无辜的女学生们。
唯有这样,她才能不被自己的屈辱和羞耻吞噬掉,才能继续活下去。
另一个“恨”林晨曦的女孩,是她的中学闺蜜,富家千金杨佳缨。
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这无疑是一个“雌竞冠军”。
她深受压迫,总是被母亲逼着去相亲;但也学会了从中牟利,靠献媚男人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中学时曾嫉妒林晨曦的优秀和受欢迎。
在后来自己被男性伤害时,第一反应也是靠羞辱林晨曦,来找回自己作为受害者的优越感。
同样,在这场竞赛里,男人是隐形的。他们是奖品,是至高无上的目的。
即使富家千金已经有优越的家境、成功的事业,她依然需要获得更多男人的欢心,来确保自己的终极成功。
但最终她意识到,当她试图从男人身上得到好处的时候,她也在物化自己。
她并不可能真的用身体来操纵男性,反而是在向对方证明,除了性价值外,自身似乎已经不具备比这更高的价值。
那么最终她当然会沦为男性的玩具。
看到最后你会发现,所有的女性都是受害者。哪怕那些最开始扮演了共犯的人。
这当然不是为她们洗白。
大多数的时候,世人总想要将女性分成简单粗暴的两类:等待被拯救的公主,或是恶毒阴暗的继母。
但现实中从来没有完美的受害者、或是性本恶的加害人。女性活在这两者之间,活在真实的矛盾和困境里。人性就是如此复杂。
上野千鹤子曾在《始于极限》中谈到“结构与主体”的困境。
结构与主体的困境就在于,社会观念总是会放大主体的作用,认为女性应该为自己的困境负责。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问林晨曦“你为什么不反抗”,问颜圣华“你为什么要收她们的钱”。
而对于谢师母、杨佳缨……或者是更多看似“厌女”的女性,是什么让她们厌恶自己的性别,自己的同类,甚至于自己?
是谁让她们变得如此驯服和面目可憎?
恰恰是因为,一直被置于“只能通过男人追求自身利益”的结构下,所以她们的生存策略要么是屈服于男人,不然就是利用男人。
她们都是“结构暴力”的受害者。
无论女性基于“主体”做出了怎样的选择,都不应该为“结构”的暴力而开脱。
看到有些人批评这部剧里的男性角色太扁平、太功能性,但我恰恰觉得这是主创的用意所在。
结构性的恶始终存在,我们不需要关心一个男人为什么会犯罪——这世界上已经有太多的文学和影视作品,来剖析男性的内心、男性的困境和矛盾挣扎。
古往今来,太多的作品、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在讲述“他”。
而我只想看到一个完全关于“她”的故事。
我只想看到她是如何接纳自己,直面痛楚,在痛苦和软弱里找到力量,继续活下去。
看似这部剧是大团圆结局,女主角选择与过去的所有人和解,但“和解”也只是指向自身,社会结构的困境从未被真正解决。
吴慷仁扮演的坏男人Danny入狱,并不代表着谢老师得到惩罚。
林晨曦也没有答应与完美男友结婚。
一方面,我们知道这样的好男人在现实中绝无可能存在;另一方面,即使是虚幻美好至此,她也依然没有能力,去真实接纳他、爱他。
有些伤痕永远留下,绝非一次和解、一次顿悟,就能让你彻底重生。
而我很喜欢的另一个细节是:童年时林晨曦和学姐未能穿过的桥洞,成年后她终于走到了对面。等待她的不是地狱,而是大海。
这时她身边没有同为受害者的学姐。
也没有本该扮演“救赎者”的男友。
只有她自己。
她看到当年的自己,微笑着朝自己奔来。
从头到尾,只有她能陪伴自己,只有她能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