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金庸先生去世四周年。
当一样事物快消失或已经消失时,关于它的讨论,会变得乱象丛生。
比如,我们曾经引以为傲的名片——
武侠与武打。
来看两个热搜。
10月26日,#有打戏nb症的演员#。
“哇哦!”点进去。
“就这?”退出来。
词条下的提名使人困惑,大部分是没有功底、软趴趴的摆拍型演员。
再往前看,月初的#赵文卓空中踢刀#。
尽管武侠式微到,人们已经认不出双手剑不是刀,但武英级的老打星下场,还是引发了一波狂热。
只不过,劲儿跑偏了。
一些人说,这是特效吧,剪辑了吧?
另一些人从各种角度力证这是真功夫!
“武侠已死”的症候,再次表现出来——
没见过的,不相信有。
见过的,仿佛遗老一般,呼唤着什么,念叨着什么,证明着什么。
一种新的偏执诞生了:
疲软的打戏米虫们,使人格外崇拜硬桥硬马的真功夫;低能的后期制作,又使得大家过分排斥特效。
但明明,一场武侠盛宴,往往是每一环综合发力的结果,腐坏也是节节溃烂。
飘曾经聊过武侠剧失落的根本,是侠。
那,再揪得细一点,武打戏呢?
来看失踪的这三样——
轻功
似乎很久没有能让人“感觉他/她真的会飞”的轻功表现了。
轻功,这项人们幼年第一次向往武侠世界的标配技能,从国产武打消失了。
它越来越像别的运动——
有的,像在搭直梯。
忽地一下24楼,忽地一下直降b3。
看着很阴间。
有的,像在送快递。
飞得莫名,但使命必达。
有的,像抽陀螺。
旋转跳跃闭着眼,在空中忙活半天,可惜啥也不是。
有的,像卖烤鸭。
陀螺运动的温和版。
不可否认,很多演员飞得难看,是自身体型和重心的问题。
笨重如肥鹅撞地的——
下盘不稳,落地抖三抖的——
但轻功越拍越丑的根本原因,却是源于吊威亚这回事,它本来就考验审美。
光有技术不行,它需要从动作设计上对于力与美的平衡,有基本的理解。
世界武指出香港。
早在邵氏年代,已经能通过蹦床、后期剪辑,给出比较接近“轻功”的表现。
1966年的《云海玉弓缘》,刘家良更是首次提出用威亚(钢丝)吊人。1971《侠女》竹林一战的轻功表现
但,即使在威亚技术比较发达后,依然有大导采用过蹦床,比如张艺谋的《十面埋伏》。
无他,因为蹦床能够非常好地使“跳跃动作”遵循一种原理——
力从地起。
而对于这种原理认知的丧失,才是“轻功”越飞越难看的根本原因。
他们没有借力,原地飞升。
宛如旱地拔葱。
他们空中漂浮,不需要任何着力点,宛如鬼魅,还带急拐弯。
可以说盛崖余都没这么强
一段最终呈现足够好的轻功戏,必然是在提气、借力、着力上平衡得当的。
张智尧《楚留香传奇》
蜻蜓点水要点,壁虎游墙要游。
张智尧,盗帅踏月留香
刘诗诗 表现游墙
而“游”的状态,对于威亚布置和拉威亚水平的要求,远比“飞”更难。
一段神乎其技的天花板——
《倩女幽魂3》
然而,当武指对着自己其实没有多大意义,成片效果也根本谈不上好看的空中旋转,大吹特吹时。
《有翡》
我们会发现,不仅演员没劲。
武打戏轻功的劲儿,也早用偏了。
套招
武打戏好看,因素有很多,但灵魂一定是有足够精彩的套招。
套招,即设计好招式,演员排练加上后期配合,呈现出好的效果。
先来快速直观区分一下“套招”的层级和特点。
精妙的二人套招——
短时间内能够有多次的攻、防转换,喂招拆招。
张晋、释小龙《水月洞天》
多人套招。
在走位、闪躲的设计上要有看点,要复杂、也要够流畅。
叶璇《天下第一》
丐版套招。
有,但不多。
打着打着会给人一种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停下来的困惑。
赵丽颖《有翡》
无套招——
但有装x。
属于我还没出力,你们就飞了的。
张天爱《雪中悍刀行》
明显感觉很难看的套招,通常是由于设计过于简单、慢动作太多。
打了半天,像给对方掸灰。
曾舜晞《倚天屠龙记》
而看似很有料、实际啥也不是的,往往是后期效果过剩的结果。
《听雪楼》
《有翡》
套招水平低的最终体现,是国产武侠剧对于“剑阵”的理解和表达。
人们似乎越来越不明白什么是“阵”。
从二人站桩,变成一堆人围着站桩,就能算做“剑阵”了。
主角再一个无敌横扫,就叫“破阵”了。
然而,“剑阵”是一项变化着的多人运动,它的关键词在于“变”。
之所以能够困住人,也在于多人变一人,随着被困者的运动而变化,使被困者无论怎样,都飞不出花花的世界。
同样来看三个例子。
94版《射雕英雄传》,全真七子以天罡北斗阵困住梅超风——
脚下有步法,移位后迅速有补位,如星位变幻,看似分散,实际阵行未乱。
03《射雕》,全真七子围住黄药师——
重点表现阵点上的每一个点都是七人,七人如一人,打一个就是打一群。
06版《神雕侠侣》,全真教上下试图以天罡北斗阵困住郭靖——
先是起势、布阵,道童们训练有素。
阵行变化为北斗七星状,每一堆占据一个星位,将人困住——
天罡北斗阵在金庸三部曲中,是由王重阳开创,留给全真教保命的大阵。
这几版都不能说十分还原原著,但它们对于阵的理解和表现都是正确的,并且最终都拿捏住了“破阵”的规则——
抢位。
抢位战才是剑阵的本质。
也是一场剑阵之所以能好看的原因。
94版《射雕》,梅超风抢住了队伍里充数的尹志平,也就是阵法中最虚的一点,才能破阵。而金庸设计天罡北斗阵的破阵秘诀,就在于能否抢占北极星位。
而,越来越多所谓的“剑阵”,它并不能洞悉和遵守这种游戏的玩法。
开个大波、一个平A推过去就完事了。
相对不错的17版《射雕》,也是如此
效果自然好看不到哪去。
如果说,放弃原理,暴捶牛顿是轻功戏越拍越丑的原因。
那,没有逻辑、不讲武德无疑是各种形态的套招,越来越无趣的根本。
因套招的有趣,关键就在于——
要设计得“逻辑之中,意料之外”。
七分惊喜是新颖,三分惊吓是挑战。
十分的无稽,往往是shit。
连章
最后,再聊个不大为人注意,实际却是最严重的:
我们丧失了拍长段落的能力。
尤其是,拍不好“名场面”。
什么是名场面?
如“少室山大战”之于《天龙八部》,“光明顶大战”之于《倚天屠龙记》。
“六大派围攻光明顶”
这种段落,在原著中往往占据几个回目,是剧情高潮所在。
大冲突、大矛盾集中爆发,前文埋下的伏笔也将在此揭晓或解决,不仅是武林中甲乙丙丁、牛鬼蛇神的大舞台,绝对主角也会狠装一把x。
要拍得够过瘾,够完整,不凌乱,粗中有细,大能顾小,登场人物和门派武功要各有特色,还要不抢主角风头。
对于编剧的铺排水平、导演的调度能力,都是终极考验。
但,决定一个完整段落评分上限的,依然还是武打戏。
以武侠剧井喷的千禧年代来讲,能够在剧情铺排、场面调度、武打设计三方面都封神的段落前三名,我会推:
一,03版《天龙八部》之少室山大战。
二,04版《连城诀》之进雪谷。
三,03版《天龙八部》之虚竹遇童姥。
这三段前面引线埋得好,高潮够炸,收尾处交待够清楚,文戏武戏两开花。
大场面的武打戏,其实很难拍。
怎么打,和谁打,谁先打,每个门派打起来什么特色,怎么设计,都是考验。
1v1都拍不好的,车轮战、群攻战只会更稀烂,因为这需要更准确、更细分化。
街舞对决的2021版天龙
什么是“细分化”的武打设计?
以03版天龙“少室山大战”举例,三兄弟痛饮一番后,虚竹率先对战丁春秋。
这俩人用的都是逍遥派武功,逍遥派是近乎修仙的天人门派。
武打设计便尤其突出招式的飘忽空灵。
这才不辜负后面台词“简直像舞蹈一样”。
而03版虚竹的招式设计,不仅与乔峰刚猛霸道的掌力形成鲜明对比。
哪怕再往细里去分——
对比前哨战的慕容复vs丁春秋,也能明显感觉出区别。
招式设计上,有共通的俊逸(慕容复懂得一些琅嬛玉洞所藏的武功),但又强调了慕容氏集百家所学的花哨感。
这种原本仅存于文字想象,影视化后很难把握的微妙感觉,是需要对原著精读、理论理解、动作设计、演员表现、后期配合方方面面都做得足够好的剧,才能圆梦观众的。
再对比2021版《天龙八部》的谁打谁都是隔空对波,高下立判。
(其实仅凭这版丁春秋演员的选择和造型,已能看出对原著的不熟——除了虚竹,死颜控的逍遥派一门都是帅哥美女,即使入了魔道,丁春秋的外形依然该是“如图画中的神仙人物一般”)
除了门派招式要突出差异性,更高阶的,是哪怕同一人物,武打设计也应该明确每场戏要强调什么。
拿王新民导演的04版《连城诀》来讲。
这部戏有很多练家子,剑圣于承惠,武英级的吴樾,老武行计春华,外加一个戏曲出身、花架子极好的六小龄童。
剧中很多套招设计都非常精彩,但到了高潮的“雪山大战”,武打设计反而放弃了花哨的套招——
变得更硬核起来。
只因主场人物血刀老祖(计春华 饰),他在雪山一段戏的表现重点应该是——
个人极强的实战能力。
久居雪山的血刀老祖先是把落、花、流、水四位成名大侠引进雪山,然后利用地形优势、细微观察、心理战术,搞死三个,逼疯一个。实现了丝血反杀。
整个武打戏份也随之变得更落地,充分利用实景的雪山环境(演员们进雪谷前甚至签了生死状),招式设计干净利落,风格也趋向惊险写实。
一场几十分钟打来打去的戏,凭什么做到毫无尿点,让人大气不敢喘,无非是更用心、灵活、巧妙的设计。
而,到了武侠荒漠的如今。
顶了天的长段落,只能算三年前曾舜晞版的《倚天屠龙记》。
如果单论尊重原著和设计巧妙,这一版的“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即使在《倚天》所有影视版本里,也是非常出彩的。
首先,拍得极其完整。
拍全了各版都没拍到的几轮前戏,如白眉鹰王殷天正对打武当二侠、残血废掉崆峒五老的老三唐文亮。
以及六大派如何车轮战张无忌。
还原,但,又不是死板还原。
在视听表现上,它也有自己非常新颖、独到的设计——
将原著张无忌举着巨石和昆仑派对打,改为就地取材,用巨型灯柱对打。
画面上更具动态,调度更加好看。
原著中,张无忌随手折了一枝梅花当剑,和昆仑、华山两派打。又就着手心里的汗水搓成了两颗泥丸,弹进华山何氏夫妇嘴里,吓唬他们是金蚕蛊毒。
这种情节拍出来,未必能好看。
并且,19版无忌哥哥的演员曾舜晞,十分白净,来汗垢丸这套,恐怕会让观众瞬间出戏。
武打设计再次就地取材,将上一场打斗飘洒一地的梅花瓣射进何氏夫妇口中。
剧情连贯,顺理成章,还能继续吓唬,可以说是用了一番心思。
然而,即使拍得这样完整、也不乏用心动脑的小设计,它依然被打戏拖垮了。
特色的慢动作升格画面。
没有用替身,却反而使得一些好的动作设计,表现不佳。
一个长段落,交足功课,却唯独少了那份酣畅淋漓的“过瘾”。
武打戏的各种技术、武侠剧的影视化经验累积到今天,本来应该都为人所用,为人善用。
但,审美、调度能力的丧失,后期的胡乱发力,使得我们对于这些“经验”越来越陌生。
对于它们是否应该被运用,也没有一个良好的判断。
闻“特效”色变,听到“替身”就心知肚明。
虽然这并不妨碍那些我们奉为经典的,本就是特效、替身、后期大成的产物。
《天下第一》武替
问题就在于,它究竟是为整体效果,还是一些人的遮羞布。
而如果说,今天讲的这三点,只是武打戏消亡的三角。
那,这种“吓怕了”的后遗症,使我们在意识里开始把“好东西”和“后期”形成对立。
才真正是烂戏造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