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保尔】
不久之前,一篇名为《我的县长父亲》的文章在网上引发了热议,起初舆情纷纷,嘲弄连篇。不过,当作者将整篇文章的实况呈现在人们面前之后,舆论却出现了翻转。
原来,这篇文章既不是为了炫耀父亲的显赫,也不是想要“子以父贵”,而是追忆了一位焦裕禄式的好干部。普通读者大多会被这位人生经历跌宕起伏,却始终心怀人民,致力于造福百姓的县长所感动。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人们对于贤明政治的向往,古今如是。当代的县长惹人注意,如果是在古代呢?古代的州县官员们又有着一副怎样的生活图景?本文期望回溯历史,围绕这些问题略作展开。
想当县令不容易
在文艺作品中,常以“七品芝麻官”形容县令。这种说法并非没有道理。在中国古代的国家架构中,州县一级是最基层的官方机构,故而州县官有着“亲民官”之名。由于层级最低,称其为“芝麻官”倒也没问题。然而,这个看起来级别很低的官位,有人不屑一顾,却也有很多人望而却步。其中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选官模式不同,成为县令的路径也不相同。
就选官制度而言,中国历史上大致有三个时期,春秋战国以前贵族世袭为官,称作“世卿世禄制”。西汉以来,察举制成为拔擢官员的主要途径。隋唐以降,随着科举制的完善,进士成为官场中的新力量。经过制度的完善,宋代以后,科举成为最为正统,也最为主要的选官路径。
在世卿世禄的贵族制下,有的人起步就是中央高官,有的人一辈子都做牛做马。这样的局面在察举制的时代得到了改变,理论上,只要你表现优异,就有机会得到官员的举荐,再通过朝廷的考察得到官职。比如汉武帝时候的公孙弘,他本来是个养猪的,毫无社会地位可言,但因为研读《公羊传》小有名望,对待继母又孝顺恭敬,被地方官推荐入朝参加对策,结果被汉武帝看重,骤然拔擢为丞相。
“布衣丞相”都能有,察举制产出的“布衣县令”更是不可胜数。
如果害怕中央的考试,还有另一条路可以当县令。在察举选官的时代,高级官员不仅能向朝廷举荐人才,也可以自辟僚署,也就是自行选拔副官、参谋。很多人通过这种方式成为县令,根据学者的统计,在曹魏时期的县令中,公府转任的比例甚至要高于朝廷直接任命的比例。因此,在察举时代,想要成为县令,核心是能得到高官的赏识,若能直接拔擢为僚属,则再好不过。
虽然察举制取代了贵族世袭制,但仍然保留着浓厚的人为干预色彩。只要出身士族,哪怕不是王、谢、桓、庾这样的一等门阀,当个县令也照样轻轻松松。比如“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虽然我们欣赏他的气节,但倘若观察他的仕途,就会发现陶渊明当官实在是太容易了,丢官也根本不当回事。
隋唐以后,随着科举的兴起,这种不费力气就能当县令,而且不把县令当回事的情况逐渐远去。特别是宋代以后,随着科举与选官在国家制度层面逐渐合一,想要成为县令,最主要的渠道是取得科举功名。在明清时期,要想成为县令,除了特殊的路径,绝大多数人至少要考个举人的功名。
影视剧资料图
之所以要考举人,是因为按照科举选官的规则,举人有资格当官。但是,有资格当,不一定代表就能当。在《范进中举》的故事中,成为举人老爷的范进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荣耀。但如果他真的去吏部报道,会发现自己还差得远。
由于科举录取人数增加、恩科较多等原因,清代官员供大于求,举人们往往要等很长时间才能上任。有学者推算,清代后期只有十分之一的举人能够当上知县,所谓的“芝麻官”对很多人来说实为奢望。要想当上县令,最稳妥的办法还是继续参加科举,直到考中进士。
朝廷对州县官的期许
在科举选官的时代,大多数进士都会被派往地方担任州县长官。幸运的举人、监生则大多会被任命为教谕、县丞一类的地方辅助官员。为何要让这些经过重重考试的知识分子从基层官员做起?究其原因,至少有两点考虑。
首先,州县官职位虽低,对国家而言却非常重要。古人有言“郡县治,天下安”,为了提高地方治理的成效,有作为的君主都很重视基层官员的质量。
以明为例,在皇帝还算勤劳的明代前期,地方官也深受重视。明太祖朱元璋要求州县官定期来京述职,他要当面考察他们的能力。明初科举开设较晚,选拔的人才也不多,新选的进士不足以满足地方官的需求,为了提升地方官员的质量,一波又一波的中央干部被外派。
原则上,这些人都是在中央部门表现优秀、具有杰出才干的人才。比如苏州历史上著名的知府况钟,就是在宣德五年从中央“下放”到地方的。他清正廉洁,刚直不阿,被苏州人民称作“况青天”。由于百姓屡次“乞留”,况钟的品级不断提升,但一直在苏州担任知府,最终以正三品知府逝于任上。
况钟画像
其次,新进官员从州县基层做起,也有利于他们积累工作经验、锤炼行政能力,对日后的发展极有好处。
比如以锐意改革而闻名的王安石,进入官场没过多久便调任鄞县知县。在知县任上,二十多岁的王安石兴利除弊,工作极为勤勉。为了兴修水利工程,他曾在半个月的时间里走遍全县。为了提高地方教育质量,他亲自聘请名师出山垂范教导。工作出色的王安石在30岁得到提拔,担任舒州通判,后来又升任知州、知府,最终由江宁知府调入中央,开启了变法大业。
从小小的知县到主持朝政的参知政事,王安石在地方工作了近二十年。这段经历不仅为王安石积累了政绩,也增长了他的政治经验。在后来的变法运动中,王安石力推的很多政策就是他早年间在地方工作经验的集合。比如最受争议的青苗法,二十年前王安石在鄞县就已经推行了。当时官府在青黄不接时将官粮借给百姓,收获之后再以低息偿还,此举深受百姓的欢迎。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经验,二十年后位列执政的王安石坚信青苗法有益于百姓,面对保守派的百般质疑也毫不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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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即便没有中央的要求,很多心怀抱负的政治家也乐于“深入基层”。比如曹操就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表示,自己年轻时的理想是“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
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种由小见大的思路引导下,年轻的政治家们往往乐于先以一州一县作为试验田,展现自己的政治智慧,为日后施展更大的抱负奠定基础。因此,无论是自上而下的国家治理要求,还是自下而上的政治表现与晋升渴望,古人入仕为官,大多都要从基层的州县做起。
“宰相必起于州部”的理想与现实
作为一种政治理想,选拔有丰富地方工作经验的官员进入中央,必然有利于提高国家决策的合理性。在制度设计层面,古代的选官制度也的确呈现出了重视基层工作经验的特点。
然而,理想与现实总归存在差距,选官亦是如此。虽然国家希望官员们有基层历练的经历,但大多数官员还是希望留在京城,毕竟常在大人物面前晃动,总能有更多的升迁机会。明代以来,由于进士中额外拔擢了不用立刻外放的庶吉士,轻外官而重京官的风气变得更为明显。
原则上,庶吉士只是暂时在翰林院学习,日后还是有可能授任州县官。但实际上,这些被视为“储备宰相”的精英人物少有外放的机会。自从明太祖朱元璋废除宰相以后,明朝二百多年间权力与地位最接近宰相的当属张居正,而他恰恰从未“起于州部”。
张居正中进士、选翰林时只有23岁,与王安石年纪相仿。但较之于王安石二十年的地方工作经验,张居正那二十年都任职于翰林院、国子监。直到隆庆元年进入内阁成为朝中大员,他也从未当过地方官。
张居正的继任者申时行是状元出身,他也没有当过州县地方官。张居正的恩师徐阶倒是当过延平府推官、黄州府同知,但这轮地方工作经历并非有意栽培,而是因为徐阶得罪了当时掌权的张璁。
申时行像
尽管制度层面的要求是多提拔有地方经验的官员,但实际的升迁降调,特别是高层官员的选用往往并不完全按照制度操作。深谙此道的士人自然都想留在京城,以便获得更多的机会。因此吏部在选官之时,实际是优先将名次低的进士外派地方,佼佼者更有机会留在京城。
不过,历史上也出现过士人乐于就任地方,不愿向中央调动的情况,但与“宰相必起于州部”毫无关系。在清代中后期,一些地方官,特别是非进士出身的地方官往往不希望被调入中央,而是宁愿在知县的位子上来回流转。其原因在于,做地方官更有油水,性价比最划算,与入京担任没什么油水的中下层官员相比,倒不如在地方上经营。
总之,在中国历史上,理想与现实、制度与实践的差异并不罕见,“宰相必起于州部”的理想亦是如此,但我们也没有必要因此否定古代的选官制度。与当代的新闻颇有一些类似,古代的选官制度与实践,也存在不少反转。从来就没有完美的制度,也没有完美的职位。
对古代的县令、知县们来说,他们既肩负重任,又前途无量,何去何从将决定他们的人生。对于传统国家而言,职在亲民的州县官关系着朝政的治理,能否从中拔擢良相,对国家的未来至关重要。这道复杂的选择题,中国人做了数千年,而基于“民本”的政治理想与实践,也在历史长河中被反复讨论、钻研。今天的人们或许仍然面临着选择,传统时代的经验与教训也仍旧具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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