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35年后,她决定追责|深度报道

2022-12-19 14:11:08

被拐35年后,她决定追责|深度报道

记者/李佳楠 实习记者/吕慧

编辑/计巍

郭芳丽在菏泽市牡丹区人民法院前等待开庭

13岁时,郭芳丽被一对夫妻从陕西华县拐到山东菏泽的村子,卖给38岁的李继瑞,并被迫生子。“幸运”的是,两年后,经过数次逃离,她最终被解救。但噩梦并未因此停止。

被解救时没能带走的儿子,成了她的牵绊,未被追责的买家,成了她长久无法摆脱的阴影。

逃离了买家的村子,她也“回不去”故乡。在乡村,一个被拐女孩是很难自证清白的,她长期背负着“被包养了”、“外面有男人”的污名,婚姻破裂后背井离乡,父亲也因此郁郁而终。

被拐35年后,她决定“拔出心里的那根刺”。买家两年前已车祸去世,责任无从追起,但她要追究人贩子和涉案公职人员的责任,给父亲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个安慰,也希望终结身边的谣言。

被拐35年后的追责

为了亲自看着人贩子受审,此前受疫情影响无法出庭的郭芳丽申请推迟原定审期至今,要求公开审理。她毫不避讳向记者讲述自己的遭遇,采访中,她不止一次说,“我该得到保护的时候没有得到保护,早已没了隐私,我现在不需要保护了,需要站出来和法律一起去严惩拐卖犯罪。”

起诉书显示,涉嫌拐卖郭芳丽的是1962年出生的赵加全,陕西省渭南市蒲城县人,是拐卖人口和诈骗的惯犯,1993年就因拐卖人口罪被山东省菏泽中院(原菏泽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判刑4年;2003年,因诈骗罪被判刑4年;2014年,再因诈骗罪获刑近两年。

1989年,郭芳丽被解救时,警方没有立案。后来因顾及儿子,郭芳丽未要求追究买家责任,虽起过惩治人贩子的念头,但她不知如何追责。

被解救30年后,2019年,买家去世,之后她与儿子关系也破裂。2022年3月2日,当郭芳丽看到公安部加大打击拐卖力度的报道时,她决定将自己的案子公开在网上,随后引起了公安部门关注。

2022年3月4日,郭芳丽被拐一案立案,8天后,赵加全因涉嫌拐卖妇女罪被刑拘,2022年7月7日,山东省菏泽市牡丹区检察院对其提起公诉。

经检察院查明,1987年春节后,赵加全经事先预谋,伙同妻子等人,利用回妻子娘家的机会,在陕西华县,哄骗上学途中的郭芳丽喝下有安眠成分的汽水后,乘机将其带回山东菏泽胡集乡一旅社,后经人联系,将未满14岁的郭芳丽卖给胡集乡尹集村时年38岁的李继瑞。

因为案发当年郭芳丽是未成年人,时隔35年后,她收到了检察院的未成年被害人诉讼权利义务告知书。此次诉讼,郭芳丽申请了民事赔偿,要求赔偿经济损失20万元、交通费10万元,以及精神损害赔偿金50万元。

郭芳丽在民事诉状中写下索赔理由:被拐卖改变了自己的人生,遭受了离开亲人的痛苦,精神受到了常人难以忍受的打击,亲人为寻找自己的下落花尽了积蓄,变卖家产,四处借钱,遭受了经济和精神的双重损失和打击。

亲人当年遭受的损失没有票据证明,法院人员曾告诉郭芳丽,民事索赔无法举证,法院很难支持,郭芳丽想,“我不到14岁生孩子,算不算证据?”

因拐卖而错位的人生已难再扭转。郭芳丽和家人在流言蜚语中度过半生,她经历了婚姻的坎坷,与儿子的关系也难以修复——被解救时与儿子骨肉分离,相认后又陷入与儿子漫长的感情拉锯和撕扯,至今留下难以逾越的鸿沟。

时隔35年,12月19日上午9时,郭芳丽被拐一案开庭。打拐志愿者上官正义前往法院门口支持郭芳丽。他从郭芳丽处得知,庭上,被告赵加全拒不认罪,不交代犯罪过程,也不履行赔偿。庭上郭芳丽的代理律师和检方、法院都极力要求,“拒不认罪的话,罪加一等,严惩重判。”

中午12点左右庭审结束,法院宣布择日宣判。上官正义说,走出法庭的郭芳丽很激动也很开心,觉得司法机关比较支持她的诉求。

回不去的故乡

如今,49岁的郭芳丽,在陕西西安一户人家里当了近四年的保姆。雇主一家觉得她可靠,卧病在床的老太太认她做了干女儿,彼此相处得像一家人。

她生活充实,每天凌晨五六点起来锻炼、溜猫、做饭、带干妈下楼活动;她喜欢做饭,变着花样做新鲜的吃食,拍成视频发到朋友圈和抖音上;干哥干嫂回来看望老人,郭芳丽也热情张罗。

今年中秋节,郭芳丽为干妈一家做了一桌丰盛的团圆饭,她身穿明黄色T恤,脸色红润,在饭桌上笑得很开心,看上去年轻而有活力。

无论是认识十几年的老友还是如今的雇主,郭芳丽从未向他们提起自己年少时被拐卖的遭遇。今年,因为案件调查的缘故,她向雇主家的干妈和哥嫂吐露实情,他们支持她继续追责。

因为被拐的“黑历史”,郭芳丽一直在逃离自己的过去。她要逃离买家所在的村子,也要逃离流言四起的故乡。

被拐到山东两年后,她偷跑到菏泽市公安局求救,但满怀希望的她却被送回村中,“万幸”的是警察给她的家人传去了消息。一个月后,郭芳丽父亲带着警察赶来解救。郭芳丽记得时任镇派出所所长不让她带走孩子,但已为人母的她舍不下待哺的儿子。听到父亲和警察说起母亲因过度牵挂她而发疯时,郭芳丽才答应回家。

离开时,他们遭遇了村民们的阻拦,陕西警察找了个郭芳丽需要配合调查的理由,“假装”给她戴上手铐,并警告村民阻拦也会被抓走;父亲也假意答应这门“亲事”,被迫留下家中地址。就这样郭芳丽才被放走,但10个月大的儿子被迫留在那里。

为避免村民追来,他们一行人开到200公里外的郑州才敢停下。停留的间隙,父亲安抚并嘱咐郭芳丽不要将自己被拐、结婚生子的事说出去,对外只说是走丢后被人收养。他深知女儿要强,受不了村中议论。

回村后,郭芳丽被拐的遭遇成了郭家人死守的秘密。当年刚上初一的郭芳丽,在被拐后遭受了囚禁、打骂、生子,回来后也没了学习的心思。回家两个多月,虽然郭芳丽并不愿意,但家人还是筹划着招个上门女婿。

郭家没要彩礼,婚事也是自家出钱操办,郭芳丽说,“我爸也是想让我有一个安稳的家,一直就想保护我。”婚后,郭芳丽育有一儿一女。

郭芳丽称出钱买自己的那个“老男人”李继瑞为“买家”。回村不到一周,寄信后没收到回信的买家就找上门来,但被郭家人和邻居赶出了村子。此后,是买家漫长的骚扰。他继续寄信到郭芳丽家里,信都是郭芳丽父亲收着,从没给她看过。

郭芳丽母亲记得,信里写的都是求女儿回去的话。买家找上门那次,郭芳丽的母亲试图劝过他不要再寄信来了,但寄来的信反而更加露骨——信封上写着“谁要是娶了郭芳丽,谁就是我的情敌”。寄得多了,郭芳丽父母没再看过信,“来一封烧一封”。

起初,村里人和丈夫不知道郭芳丽被拐卖后生子的事,郭芳丽父亲拒收来信后,信就被送到了“大队部(村委会)”。村里有些人拆开看了信,把消息传了出去。消息传着传着就变了形,说她行为不检点,在山东找了男人,还生了孩子。

丈夫和郭芳丽开始频繁争吵,原本稳定的婚姻走向破裂。前夫带走了儿子,将女儿留给了郭芳丽。和曾真心相处过的丈夫离婚,郭芳丽一度自杀,手腕至今留着疤痕。

买家的来信仍然不断,有村里人看完信后,把信扔到郭家门口。郭芳丽的女儿苏梅小时候遇见过两三次,她记得自己把信捡起来交给姥爷,但姥爷很生气,直接把信扔到火坑里。

幼时的苏梅并不知道母亲被拐的事,但记得村里小孩常对她说“你妈是婊子”、“外面有男人”之类的话。一次她直接冲上去,和同学在水井旁边撕打起来。

高中时,买家李继瑞不知从何得知苏梅学校的地址,给她寄去一封信,称苏梅是他的女儿。当时,苏梅心中气愤,把信带回家给姥爷看,姥爷不吭声,把信给撕了。

因为信件的骚扰,郭芳丽一家生活得敏感又压抑。离婚后,郭芳丽逃离村子,常年在外打工,曾两次独自远赴俄国、日本。儿时的经历给苏梅带来了很大的阴影,她也逃离开那个村庄。2008年,郭芳丽父亲去世,母亲独自在村庄里生活了10年。苏梅怀孕后,以照顾自己为由,说服姥姥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至此,她们全都搬离了那个村庄。

14岁的郭芳丽(右)被解救回家后和妹妹的合影

补偿“对不住”的儿子

逃离村子的同时,郭芳丽也极力想靠近和补偿当年无奈抛下的大儿子李亮。在陕西成了家,有了子女后,她的生活围着丈夫和一双子女打转,对李亮“只能偷偷地想”。有时候,她梦里会呼唤李亮的乳名,丈夫听到,问她唤的是谁,她只能蒙混过去。

郭芳丽一直无法和李亮取得联系。婚姻破裂后,郭芳丽第一个念头就是去山东菏泽看一眼多年未见的儿子,“虽然是一段孽缘,但孩子无罪”。

从陕西家中辗转到菏泽市,凌晨5点多,郭芳丽刚在旅馆落了脚,就打了买家村子小卖店的电话,告诉买家“想看一眼儿子”。

第二天中午,买家带了8岁的李亮和八九个男人一起挤进旅馆房间。郭芳丽记得她哭着一把拉过李亮抱进怀里,但他不愿相认,几次把她推开,一同来的人帮着劝解,“那是你妈”。这次短暂相见,郭芳丽将随身带了多年的项链留给儿子做念想,还塞给他50块钱。买家劝她“留下来过日子”,郭芳丽谎称是“路过”,拒绝了。

那时,郭芳丽看到菏泽有酒店在招服务员,就在那里留了下来。此后的一年,郭芳丽每隔一两个月见一次儿子,带他逛公园,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就像陌生人,连普通朋友都比不上”。

一年之后,郭芳丽去河北一家酒业公司做销售,后来一度做到省级销售经理。因为对李亮心怀愧疚,她主动申请派驻山东,一待就是几年,“就是想靠近孩子,那时候小,我没办法,不得已分开了,现在我有能力,可以偷偷地接济他”。

有一次郭芳丽有机会和儿子深入交流,触碰到自己被拐的话题。上初中的儿子当时给她写了篇小作文,让她至今印象深刻,“我看了很生气,完全是他爸把所有的事实歪曲了。”文中讲的是一对夫妻的苦情故事,“一声清脆的哭声,一个小男孩降生了,日子过得很幸福”,但出生不久,妈妈就被郭家抢走,让他骨肉分离,郭芳丽记得,“作文里写着妈妈手用力扒着车窗,往窗外喊,他爸在后面追”,儿子诉说,村里人都说“他妈不要他了”。

郭芳丽试图扭转儿子的想法,“不是这么回事儿,我是自愿回去的。”郭芳丽记得自己还忍不住问儿子,“要是你的女儿被人贩卖给一个老头子,你啥感觉?”

儿子没听进去,也不能理解,郭芳丽觉得他太小,想着等他结婚生子后再解释。此后多年,两人见面减少,也都没再主动讲起此事。

买家和儿子知道郭芳丽离婚后,郭芳丽感到儿子有意劝和。2009年,已经上大学的儿子主动提出来陕西一起过春节,后来郭芳丽从儿子口中得知,他是买家安排来的,想借机拉近关系,劝她回山东。

即便如此,一起度过的这个春节,是郭芳丽记忆里母子两人最美好的时光。郭芳丽和儿子、女儿还有老母亲四个人聚在一起,每天吃吃喝喝,下雪天,围着火炉打麻将,“亲亲的一家子,一个儿子,一个姑娘,一个老娘,我们四个人每天在一块儿。”

“李萍”

2017年,儿子李亮邀请郭芳丽回村参加自己的婚礼,郭芳丽起初是拒绝的,她不愿再回那个伤心地。李亮劝说,婚礼时全程录像,他不想喊爸喊妈时母亲缺席,郭芳丽心软应了下来。

婚礼前一日,李继瑞用三轮摩托车将郭芳丽母子接回村子。远远看见村口等待的村民,郭芳丽心中五味杂陈,十分难受,但也做好了坦然面对的准备。

看见她,有村民热络地招呼,“萍,回来了”,“你儿子也考上大学了,还买了房,一家三口以后都是好日子”。郭芳丽看到,一旁的买家听了很高兴。

“李萍”是郭芳丽被拐到村子后被改叫的名字。在郭芳丽的了解中,村中还有不少被拐来的妇女,她们一到村中就被改名换姓,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名。

三十年过去,再次听到“李萍”这个名字,郭芳丽觉得很刺耳,也有点可笑,听多了,郭芳丽心里生气,但也无意辩解,她知道村里的观念根深蒂固。

婚礼上,男女双方只需改口称呼对方父母,郭芳丽至今没听到儿子叫她一声“妈”,但仍为儿子能结婚成家感到高兴。郭芳丽看出,儿子和买家有意劝她留下,因此她参加完婚礼后就早早离开。

儿子从小在村中长大,郭芳丽发现自己很难撼动他的观念,虽有意补偿,但母子二人的感情鸿沟却难以跨越。后来,因为一些事情,两人的感情也闹僵了。

郭芳丽从李亮口中得知,因怕影响自己的前途,他在档案里母亲一栏写了“失踪”。郭芳丽说,“我活着的呀,虽然我嘴上说不在意,但是我心里真得很痛。”

郭芳丽早已没了重组家庭的想法,做好了独自生活的准备。离婚后,亲友曾张罗着给郭芳丽介绍对象,她都拒绝了。她对婚姻没了信心,“我小时候被贩卖过,我又离过婚,这一大摊子事儿,谁还会要我?”直到离婚五六年后,一个同事主动追求她,郭芳丽才敢尝试,但很快就分手了。郭芳丽说,自己比较重感情,断绝关系后,她陷入失眠和抑郁,一月暴瘦,用了半年时间才恢复过来。自此,她害怕再次经历感情破裂带来的伤害,“下死心告诉自己,不要碰感情”。

一路走来,在感情、责任、愧疚之外,郭芳丽开始关注自己的感受,“从来没人问过我累不累,如果没有父母,我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也能过得挺好。”

在国外工作的郭芳丽

拔出心里的那根刺

为了赡养老人、补贴三个孩子、张罗女儿婚事,郭芳丽几乎花光了积蓄。2019年,原本赴澳大利亚打工的计划,也因为中介卷款跑路而落空。和儿子李亮闹僵后,为了方便讨要3万元的中介费,郭芳丽前往西安做起住家保姆。

中介费是借来的,为了尽快挣钱还款,在西安雇主家工作一年后,郭芳丽回到曾经工作的河北一家酒业公司上班,但不到一月,就被雇主喊了回去——在郭芳丽离开的日子里,雇主家换了6个保姆,都不愿意继续照顾卧病在床的老太太。从此,郭芳丽留下来照顾老人,成了老人的干女儿,自己也安定下来。

郭芳丽终于有空闲回看自己的前半生,心里的那根刺一直隐隐作痛。在被拐后的35年里,她和家人一直未能摆脱拐卖一事带来的伤害,而买家和人贩子却一直逍遥法外。

郭芳丽记得,当年被解救后,警方曾问过她是否追究买家李继瑞的责任,她担心年幼的孩子无人抚养,没要求追究。那时她没想到买家后来会不停地骚扰,也没想到能报警制止他。

2011年,买家骚扰最盛时,远在俄国打工的郭芳丽不忍家人受到骚扰,通过微博求助长期致力于打拐的志愿者上官正义。她本没抱太大希望,却等来了菏泽警方的关注,当时她只要求买家不再骚扰。警方上门警告后,买家停止写信,郭芳丽说,“那次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当时,郭芳丽从母亲口中得知,儿子李亮打来电话,以担心影响自己大学毕业后的就业、婚姻和前途为由,希望她让公安局不要追究买家责任。本就没要求追究买家责任的郭芳丽心疼儿子,特意给公安打去电话,“我不要求严惩他,只要求别骚扰我们家人。”

看到求助上官正义有了成效,回国后,郭芳丽有了追究人贩子的想法,试着问过上官正义能不能帮忙把人贩子找到,上官正义告诉她时间太久、不好查,个人力量也有限,她又把念头藏在心里。

生活的重担也曾让她无暇他顾,“一个人背起一大家子的责任,我每天脑子里就想着怎么多赚钱。”有时半夜回想自己的大半生,郭芳丽常常偷偷地哭,“感觉我活到这个世上是还债的”。

原本顾及儿子李亮的情面,再加上自己也年近半百,郭芳丽一直劝自己走出过去的阴影。最近两年,和李亮关系闹僵后,她为自己的“忍辱负重”觉得不值,看到打拐的新闻,追责的念头重新冒了出来。

2022年3月1日,郭芳丽看到上官正义在朋友圈里转发“公安部下令严打拐卖妇女儿童案”的消息,“我心就热腾起来了,能不能把我的事弄到网上,引起公安局注意”。她赶紧发信息询问,上官正义又将她的经历发到了微博上。但案子时隔日久,郭芳丽并未抱太大希望。

事情第二日就有了回音,陕西渭南市公安局和菏泽警方就先后联系上郭芳丽了解被拐经历。通过警方她才得知,自己被拐时,买家已经38岁了,是她父母的年纪。3月4日,山东菏泽市公安局牡丹分局对郭芳丽被拐一案立案调查,郭芳丽心中高兴,“我还是幸运的,过了那么久,还能翻出来”。

不久,郭芳丽从陕西警方处得知,拐卖她的嫌疑人赵加全已经抓到,“我高兴得晚上睡不着觉”,还给陕西警方送去锦旗。5月份,山东警方告诉郭芳丽,赵加全承认1987年拐卖过一个女孩,不知道是谁,也辨认不出照片中的郭芳丽。警方拿着赵加全如今的照片让郭芳丽辨认,她清楚地记得35年前拐卖自己的那对夫妻的样子,“男的瘦瘦的,女的白白胖胖,抱个小孩”,但“35年过去,人变成啥样了,我根本认不出来”,她只觉得有两个人脸型长得有点像,不敢确认,也不想冤枉别人。

最初调查时,郭芳丽向警方提供了村中其他被拐卖妇女的线索,她说,警方根据她提供的线索,将当年死去的一位被拐妇女的尸骨挖出,抓了十几个人。

听郭芳丽说得多了,上官正义感到郭芳丽对买家的恨更深,38岁的买家让13岁的她怀孕生子,为了反抗,她一度吞铁钉、喝煤油,此后漫长的骚扰更是让她婚姻破裂,无法正常生活。

2018年,买家李继瑞车祸后去世,郭芳丽失去了追责的机会,“人都死了,怎么追究?死者为大。”她心中也是矛盾的——即使买家活着,顾及儿子,她还是会放弃追责。

如今警方调查时,郭芳丽要求严惩人贩子和涉案的警察、公务人员,其中包括当年将逃出报案的她送回买家的警察和阻拦她带走儿子的派出所所长。调查人员也有意追究当年未继续调查立案的陕西老家的警察涉嫌渎职,但郭芳丽希望这个警察能不被追究,“人家很辛苦,带着我爸把我接回来。”

案子重新获得关注后,郭芳丽得知,李亮跑来质问她的女儿和母亲,为什么将陈年往事翻出,担心影响他的前途。村中好多人被抓,他觉得对不起村里人,没有颜面回村子了。

郭芳丽听后心中愤怒又绝望,将李亮拉黑,“断绝联系”。她原以为,买家死后,李亮会站在她这边,一起追究人贩子的责任。

女儿苏梅为郭芳丽不平,李亮也有女儿,苏梅反问他,如果他的女儿在14岁时有此遭遇,他会怎么办,李亮沉默了。

苏梅打心底里支持母亲追责,“作为旁观者,我们不知道那根刺扎在她心里有多深多疼,她今天选择面对大众,鼓起那么大的勇气把刺拔出来,作为家属我们肯定是要支持的。”

于郭芳丽而言,追责意义重大。她想给去世的父亲一个交代——女儿被拐、离婚后疼爱的小孙子被从家中带走,都对老人伤害很大,“当年去世的时候也是死不瞑目。”

追责对郭芳丽自己也是一种补偿和安慰。她觉得“错不在我,不是我的错”,她希望案件可以公开审理,这样村里关于自己的误会、谣言就能不攻自破,“我这样是不是就问心无愧了,是不是心里这个事就没有了?”

郭芳丽性子不服输,她常常忍不住会想,如果我没有被拐卖,我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生?”

郭芳丽自认还算聪明,当年被拐时,13岁的她是学校的前三名。结婚多年后她得知,和自己成绩相当的同学都考上了大学,有的当了律师、官员。郭芳丽遗憾,如果没有被拐,自己长大后或许会从政,而如今,即使回村当村干部对她来说都已不太可能,“我有这一段‘黑历史’,肯定不行的”,她受不了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和指指点点。

(文中李亮、苏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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