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一座距离多伦多不远、名叫布兰普顿的城市里,举行了一届特别的世界杯。参赛者是意大利、葡萄牙、加纳、牙买加、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等国代表队,球员们是一群分别代表血缘地的加拿大小学生。
是的,这其实是布兰普顿“过家家”世界杯。球场不过是一块长着杂草的沙地,还要家长们凑钱租来压路机才能把路整平;球门也不过是几块木头缠着废旧绳网,这木头还是一位孩子家长临时拿斧头去树林砍来的。
那个孩子名叫阿蒂巴-哈钦森,当时代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踢前锋,梦想着成为下一个德怀特-约克。
2022年11月24日,加拿大在卡塔尔世界杯首场小组赛上0-1遗憾不敌比利时,哈钦森戴着加拿大的队长袖标首发出场,明年2月就年满40岁的他,也是本届世界杯上年龄最大的非门将球员。
加拿大队长哈钦森
4天后,加拿大在世界杯第二战1-4输给克罗地亚,提前小组出局。但对于枫叶之国来说,这仍是一个创造历史的夜晚:阿方索打进了加拿大在世界杯上的第一个进球。而哈钦森,也在这场比赛中达成了代表加拿大的百场里程碑。
阿方索为加拿大打进了世界杯历史首球
从布兰普顿世界杯到真正的世界杯,哈钦森等待了接近30年的岁月。
年幼的哈钦森在布兰普顿沙土地上飞奔那会儿,加拿大国家队是看不到什么参加真正世界杯希望的。虽然他们在1986年历史上首次打入了这项国际大赛,但小组赛3战全负1球未进,前后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导致那次入围看上去更像是“撞大运”。
比国家队更惨的是他们的国内联赛。1984年北美足球联赛破产,1992年加拿大足球联赛解散,整个国家陷入了长期没有职业联赛的境地,仅仅剩下安大略和魁北克省足球联盟这种地区半职业赛事还在勉强支撑。
最混乱时,加拿大足协甚至不知道去哪里挑选国家队成员,必须等待球员们自己打电话来报名。而在这种不折不扣的足球荒漠里,像哈钦森这样的孩子想要追求梦想只能远去欧洲。
资料图
20岁那年,他独自一人背起行囊去瑞典踢上了低级别联赛,不停给父母打电话来缓解异乡的孤独感。接着走上瑞典超级联赛,转会丹超哥本哈根,加盟荷甲埃因霍温,30岁来到贝西克塔斯。位置越踢越后,从前锋慢慢变成了后腰和中卫,却在土耳其踢成了广受爱戴的传奇。
可是无论哈钦森的职业生涯取得多大的成功,又走过了欧洲联赛多少个地方,媒体在采访他时往往还是会用这样的开场:“嘿朋友,你一个加拿大人为什么踢足球,而不留在那儿打冰球呢?”
这样的问题可能并没有恶意,更多的只是疑惑。但对于哈钦森来说仍然是一种刺痛,他只能一遍遍地解释:“因为我从小爱足球,我永远梦想着世界杯。”
资料图
然而梦想始终遥不可及。加拿大国家队的成绩实在是拿不出手,2000年拿到金杯赛冠军已经是昙花一现的极限,更多时候都是小组赛一轮游。世界杯?自从1998年预选赛之后甚至都没摸到过中北美季加勒比地区最终阶段的门槛。
加拿大的FIFA世界排名更是不断下滑,最低谷是2016年的122位,而同期咱们“熟悉”的马尔代夫排在130。虽然这个排名并不能完全准确地体现实力,但可以想象加拿大足球低迷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许多哈钦森的前辈和同龄人都在等待中结束了自己的足球生涯。
比如1981年出生的德古兹曼,效力汉诺威96期间成为登陆德甲的第3个加拿大人,加盟拉科鲁尼亚之后成为加拿大足坛西甲第一人,还拿过07-08赛季的队内年度最佳。为了参加世界杯的梦想,他一直踢到35岁才因为老伤遗憾退役。
还有1978年出生的德罗萨里奥,职业生涯拿过4次美国大联盟冠军,2011年曾经包揽联赛金靴和MVP,还数度入选全明星阵容。他说过一句名言“让我踢场世界杯,然后心满意足就退役”,结果一直苦苦熬到41岁挂靴,仍然没能实现这个坚持了半辈子的梦想。
德罗萨里奥
和他俩相比,年纪稍小一点的哈钦森是幸运的。1983年出生的他不止等到了阿方索和戴维等后辈天才的井喷,更遇见了一个能让这些年轻人茁壮成长的大环境。
很有意思的是,哪怕是加拿大足球最混乱和低谷的那二三十年,国内仍然一直不缺少踢球的孩子。哈钦森并不是孤例,他的家乡布兰普顿以及邻近的多伦多足球氛围始终不错,到处都有土制球场和少年野球队的身影。
一方面,这些孩子里的许多人都是来自移民家庭。尽管足球在加拿大算不上什么传统项目,但那些来自意大利、葡萄牙、加纳或者牙买加的家庭对这项运动的兴趣要浓厚的多。就拿哈钦森的父亲来说,他从小就梦想成为一名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国脚,希望破灭后就转而培养两个孩子。移民加拿大之后,他立刻把家里的地下室改建成了一个小型室内训练场。
还有比哈钦森只大了2岁的哈格里夫斯。他的父亲来自英格兰,母亲来自威尔士,而自己就在加拿大出生。不过在成年之后,他最终选择了代表英格兰代表队出战,没有选择他的家乡,此举还造成一些加拿大球迷跑去他的老家外面挂了抗议横幅。
哈格里夫斯
另一方面,加拿大的整体社会福利相对较好,学习压力相对轻松,并且有着和美国类似的校园体育文化。这就使得那些移民孩子可以在上中小学时尽情踢球,到了大学再拉扯起一个个足球校队。
可以说,加拿大足球的火苗一直都没有熄灭,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完善的青训体系,以及对应的晋级出口。
而这些东西,在漫长的蛰伏里慢慢积累,终于走完了关键的三步。
第一步,引进优秀青训教练。很多人都知道,加拿大是一个出了名的移民国家。如果你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又是科教文卫方面的杰出人才,很容易满足移民加拿大的要求。
那些曾经在欧洲足球强国踢过球的职业球员,或者有执教经历的专业教练,就属于这一行列。他们来到加拿大享受慢节奏生活的同时,也带来了先进的青训理念,以及更加宝贵的欧洲足坛人脉。
比如前面说的哈格里夫斯,他就是在加拿大一家青训足校踢球时被教练相中,而这位教练和拜仁关系密切。就是他,后来把16岁的哈格里夫斯介绍去了拜仁青训营。
又比如现在在法甲大杀四方的加拿大主力前锋戴维,他从小跟随恩师艾尔-马格雷比走过两家青训营,又在11岁就加入了乔-福尼尔主导的“渥太华精英运动员项目”。正是这两个人为戴维策划了职业生涯的最优道路,让他18岁就去比利时加盟了根特。
乔纳森-戴维(中)
第二步,乘上美职联的东风。能被欧洲看中的苗子少之又少,在没有职业联赛的加拿大,更多孩子想走足球道路怎么办呢?过去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很多加拿大青年球员如果不能像哈钦森和戴维那样趁早去欧洲,最终就只能把足球当成业余爱好。
然而那个强大邻国足球的兴起和发展,带来了一条全新的道路。2007年,多伦多FC成为了美职联新军,2011和12年又迎来了温哥华白浪和蒙特利尔冲击。美国足球圈不断砸钱吸引球星养老、带动整体水平提升、球市越来越热闹的同时,这三支加拿大球队也为本国球员们带来了梦寐已久的职业出路。
在世预赛领跑射手榜的拉林,虽然没有在上面这3支球队效力过,但他在美国踢了大学足球还让奥兰多城用了状元签,新秀赛季就打入了17粒进球。而已经成为加拿大头号球星的阿方索-戴维斯,当初之所以能被拜仁看中,就是因为在温哥华白浪两年多的出色表现。
阿方索出道于温哥华白帽
第三步,重新建立联赛体系。无论如何,能够走向欧洲和“借壳”美职联的仍然是少数人,自己国家没有职业联赛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当商人出身的蒙塔利亚尼2012年当选为加拿大足协主席之后,他立刻就开启了重建加拿大联赛体系的工作。“别人家主帅都能通过现场观看本国联赛选国脚,而我们的主教练只能看电视!这肯定是不行的!”
四处奔波联系球队,拉拢各种商业赞助,筹备新的赛制和后勤,经过蒙塔利亚尼多年的努力,崭新的加拿大超级联赛于2019年正式成立。为了弥补多年来的人才缺口,这个顶级职业联赛有着非常明确的目的,那就是培养本土球员:每支球队的23人大名单里最多只能有7个外援;每场比赛至少还有6名本国球员首发;每个赛季至少要有三名21岁以下球员出场时间在1500分钟以上。
2019年成立的加拿大超级联赛
至此,加拿大终于构筑出了一个完整的足球培养系统。大量来自欧洲的教练扎根青训,踢不上职业的继续上学和工作,能踢出来的人才有这样三种不同层级的上升渠道:举荐去欧洲、美职联三队、踢本国加超。
当然,加超诞生到现在也不过两年多的时间,还不足以对这次杀入世界杯提供多少贡献。目前这支国家队里也没什么加超球员,基本还是来自欧洲和美职联。
而这些散落在五湖四海的球员能牢牢捏合在一起,必须感谢他们的英格兰籍主教练约翰-赫德曼。
赫德曼从来都没有踢过职业足球,他年轻时一边在英格兰读大学,一边兼职助理讲师和业余足球教练。毕业后他入职桑德兰青训营,开始执教低龄梯队。
2001年他移居新西兰,很快加入了足协的全面发展计划。从经理到发展总监,再到2006年成为了新西兰女足的总教练。在这个职位上,他先是带领青年女足参加了U20世界杯,又带领成年女足打入了两届世界杯和北京奥运会。
2011年,他接手加拿大女足,连拿两届奥运会铜牌。2018年初,赫德曼被任命为加拿大男足的主教练兼国家足球总监,成为U14青年队开始各级别国家队的最高负责人。
加拿大主帅赫德曼
虽然没当过职业球员,之前的执教经历也都是青年队和女足,但赫德曼身上有着两个宝贵的特质,非常适合国家队主教练这个职务。
首先,从理论研究到实践操作,他很擅长构筑一个由上而下的统一体系。从青训到国青队再到成年国家队,保持类似的技术要求和战术体系,让球员们更容易适应的同时,自己也更容易发现哪里有缺失。
于是,他接过加拿大教鞭带队打了几场比赛之后,立刻拨打了一名葡萄牙后腰的电话,接着前前后后轰炸了接近一年的时间。那名后腰叫做欧斯塔基奥,出生在加拿大但7岁就跟随父母回到葡萄牙,现在已经在波尔图踢上了主力。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可能再加上一点画饼和忽悠,他说服欧斯塔基奥选择为出生地的国家队效力。兴奋的加拿大媒体在官宣时这么写到:“当年我们失去了哈格里夫斯,但赫德曼为我们带来了欧斯塔基奥!”
资料图
其次,他很会鼓舞人心和凝聚球队。赫德曼深知,加拿大虽然迎来了难得的人才井喷,但球员们从肤色到文化都完全不同,平时所处的技战术环境也相差很大,必须要有人站出来成为领袖才能稳定军心。
于是,他也用电话轰炸了另一名球员,那就是开头提到的哈钦森。那时的哈钦森已经35岁了,国家队生涯备受失利打击还刚刚遭受了严重伤病,已经有了告别加拿大国家队甚至直接退役的想法。但赫德曼又一次用言语说服了他。
两人达成共识:先为年轻人让出位置,自己不来回奔波做好保养,关键时刻一定回来。从2019年9月到2021年的7月,哈钦森在加拿大的18场比赛里只打了一场。但当阔别多年的世预赛最终阶段来临时,他义无反顾响应了来自赫德曼的召唤。
哈钦森
就在他“回归”国家队的第一场比赛里,加拿大上半场0-1落后于洪都拉斯。之前顺风顺水的年轻球员情绪有些失控,中场在更衣室还有一些争吵。关键时刻哈钦森站了出来,说了这么一番话:“我经历过2012年的一场预选赛,也是今天这个对手,我们输了个1-8。当时我感觉到的只有绝望,但现在不同。现在有你们,这么多优秀的年轻人,还有整个国家在我们背后。我们要做的只有继续踢自己的足球,进球会来的,别忘了整个第三轮(预选赛)才刚刚开始。”
简短有力,掷地有声。当老前辈哈钦森说话时,整个更衣室都在静静聆听。等他说完,球员们围成一圈互相加油,出去把比分扳成了1-1。接下来的预选赛里,加拿大打出一波11轮不败,超越美国和墨西哥排到积分榜第一,直到率先锁定了一张世界杯决赛圈的入场券。
加拿大以中北美第一的身份晋级世界杯
回顾加拿大国家队从世界排名122到杀入世界杯的逆袭之路,有什么我们可以抄作业的地方吗?或许有些可以借鉴,但更多成功因素很难复制。
球员构成上,你可以在加拿大的阵容里看见一大半都是黑人球员,海地的戴维、加纳的阿方索、牙买加的拉林和布坎南等等。剩下的还有葡萄牙的欧斯塔基奥和维多利亚、阿根廷的卡瓦利尼、塞尔维亚的博扬、哥伦比亚的奥索里奥等等。
如果再去翻翻参加美职联那三支加拿大球队的阵容,你仍然会发现大部分年轻球员同样有着上面这些国家的双重国籍。
但这些人并不是单纯为了足球目的的“定点归化”,而是——要么像欧斯塔基奥这样出生在加拿大,要么就像阿方索、戴维和拉林这样完全在加拿大成长。
就像法国队一样,这是移民国家的独特优势。
资料图
地理优势上,他们可以把主场安排到埃德蒙顿这样零下十几度的“苦寒之地”,甚至多伦多动不动也是零下好几度和大雪纷飞。
这些对于在加拿大长大的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你想想墨西哥、哥斯达黎加和萨尔瓦多球员们看到这样的球场环境,心里会不会来上这么一句:“我的天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雪!”
冰雪主场
竞争环境上,中北美和加勒比海地区有3.5个出线名额。实力强大的墨西哥一直很稳定,美国时不时也会翻车但可以蹭联赛,除开这两强之外,牙买加、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水平都出现了下降,巴拿马和洪都拉斯都拿到过机会。
只要加拿大处理好自己的问题,走上正确的道路,长期的直接竞争对手可能只有哥斯达黎加。
最难能可贵的是,加拿大一直拥有着不错的足球氛围。即使国家队一度排名接近马尔代夫,哪怕长时间根本就没有职业联赛,但他们现在仍然在足协各类赛事里有着接近100万名注册球员、教练和工作人员。要知道加拿大整个国家的人口只有3800万,这些足球人口哪怕绝大多数都是业余爱好,也足够可观。
而现在,这种氛围肯定要随着加拿大时隔36年再战世界杯、并取得创造历史的进球,而引起更大的热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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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培养出戴维的渥太华国际俱乐部,马格雷比教练迎来了更多对足球感兴趣的孩子,而且不像之前以移民后裔为主,白人小球员的比例开始迅猛增长。这家拥有封闭隔温顶棚、可以全天候训练的青训机构,不仅把招生的年龄限制扩展到了最低四岁,而且逐级划出了业余爱好和职业方向这两条通道。
而文章开头提到的布兰普顿,哪怕在加拿大足球的最低谷也一直都是保存火种的地方。现在国家队里除了哈钦森,拉林、布坎南、霍伊莱特、奥索里奥和利亚姆-米勒等人都在布兰普顿出生或者长大。
如今,就在哈钦森当年踢布兰普顿“过家家”世界杯的地方,一个欧洲顶级标准青训球场的新建计划已经得到了市政府批准,并且将会命名为“阿蒂巴-哈钦森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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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岁的哈钦森从这里走来,今年终于拥抱到了那个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世界杯后他的职业生涯将步入尾声,但他走过的地方,会成为更多年轻人追逐梦想的起点。
或许这才是加拿大足球最强的力量,来自梦想传承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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