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温玉,他被打断了双腿,吃下了噬骨的毒药,残败的身体被扔在枯黄的草堆中。姚温玉的腿治不好了,毒入骨髓,也解不了了,他被困在了小小的四方轮椅中,整天泡在药里。他在终日不消的咳嗽声里苟延残喘。乔天涯原本是俊俏潇洒的世家公子哥,负扇弹琴,花下对酒。却不想家中一朝落败,偌大的家只剩他孤身一人。他拿起了师父给的剑,从此月下松变成了天涯客。
姚温玉本是降临人间的谪仙,一身素袍,纤尘不染,骑着一只毛驴,走走停停。尘世的污泥在他耳边犹如风过,他就是挂在天边的无暇明珠,没人能决定他的去留。二十年来,他看着世间的纷纷扰扰,看着周围的人在朝堂上前仆后继,有人赤胆忠心直言明谏,有人绵里藏针心怀不轨。有人众星拱月捧着他,说他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也有人明里暗里诋毁他,说他浮华无实贪生怕死。他在尘世走一遭,听多了这些争夺与争吵。他不怒不恼,不喜不嗔,嘴角弯起的弧度,仿佛世间万物都能融在他如水的眼波里,再掀不起丝毫的波澜。可是啊,一朝天子一朝臣,天会变的,谪仙也没法永远待在天上。站在最高处的人总是要摔在最深的泥里。
乔天涯是风流倜傥的浪子,是自由潇洒的剑客,他着一把古琴,却不为人弹奏。没人知道他谈笑风生中藏的是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那天,他在一群叫花子中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想起了今年的三月春。柳下弹琴,知音相和的场景在脑海中昙花一现,剩下的却只有同病相怜。他也是乔松月,原本是俊俏潇洒的世家公子哥,负扇弹琴,花下对酒。却不想家中一朝落败,偌大的家只剩他孤身一人。他拿起了师父给的剑,从此月下松变成了天涯客。
一重山,两重山,山高路远烟水寒。乔天涯逆风饮酒,衣袖摆动露出腕间缠绕的红线,就像曾系在姚温玉手腕上的一样。风停雾散时,他看到崖边钻出的第一只春芽,时候到了,他得往北去:赶赴一场春三月之约……
时光回转,乱世红尘。他们邂逅在梅宅,那是个春光明媚的四月天,柳絮拂动,绿绒细芽璀璨。乔天涯独自吃酒时,想起他视若珍宝的琴,于是,他穿廊拂柳去取琴,拨开柳雾,听到了铮铮的琴音,循声望去:融融日光下,一个人乌发长簪,席地而坐,天青色大袖袍,窝着一只奶猫。他俊美雅致,温润如玉,低头拨弄琴弦,试着弹奏。乔天涯目光流转,那正是他的琴,不由得心下有些微微颤动,他想起一首诗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璞玉元琢”天下闻名。“这宅子春色好,可惜无人赏,我访春遇见你,是缘份,又听着这曲子,还是缘份,世间难得知心客,我别的不行,只有琴弹的好,你错过了,便再也没有人教得起你。” 姚温玉纤尘不染,“事师之犹事父也,拜师可以,但为人师,必得叫人服。” 乔天涯摸着略带青茬下巴说:“我乔天涯不说假话,肯信就拜,不信就罢。” “我信你了。”姚温玉抚摸着奶猫‘虎奴',四目相视,开怀大笑。琴音声声袅袅飘出院落,枝蔓摇曳,风轻轻,春意浓浓。
大周王朝根基已腐烂,八大家祸乱朝纲,构陷太子,倒空国库,引诱边沙骑兵屠尽六州。乔天涯受牵,家破流亡。他卖身契上的名字叫乔松月,为报太傅的救命之恩,他情愿做了府君沈泽川的试君刀。“刀无生死,亦无自由,既然此刻天阴云霾,路不好走,那就拔了我这把刀,随便用吧。” 鲜衣怒马的乔家郎手中琴,换为了腰间刀,阒都风流倜傥的贵公子,变为了落拓天涯客。只是不经意间,神思游弋在梅园浓浓的四月天里。
春月初会,转瞬半载。茨州,乔天涯随府君出行,在难民群里发现:一个人匍匐在地,衣袍沾满血迹污渍,甚是狼狈。此人听到有人喊府君,猛然心潮迭起,掩住喉间剧烈的咳嗽,一遍遍喃喃着:“沈泽川,是你啊!” 他用臂撑着地,一双眼睛仿佛被点燃了,里面是孤注一掷的癫狂,他对着俯下身来的沈泽川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然后双眸便坠入了深不见底的烈火中,连同傲骨一并焚烧干净一一姚温玉。乔天涯认了出来,怔住了。他被人打断了双腿,喂下了慢性毒药“迟归” 。天上谪仙跌落凡尘;那个被三封帝师的姚家及首辅海良宜,珍藏了半辈子的璞玉沾上了灰尘;曾经春光里柳下弹琴,知音相和尽数蒙上了烟雨。再次相遇,乔天涯痛心疾首,他们竟同是摔碎的玉。
姚温玉:少年成名,八岁能诗,十二颂赋,他做的对策文考无人能及,他的文章一出来,别人的就入不了先生的眼,他不入仕,风华绝代挥袖间是潇潇洒洒的红尘客。而如今,卿本无罪,怀璧其罪。阒都八大家之一薛修卓,推举女帝,逼死海良宜他的恩师,害他于斯。姚温玉历尽艰辛,投奔良主,就是要于薛修卓下完这盘棋,输赢不定,生死不论。
天气好,乔天涯推着姚温玉晒晒太阳,起风时,会为他披上大氅,夜幕下,姚温玉睡在淙淙琴音里,腿也就不那么疼了。他们靠在一起,惺惺相惜的每一天,拾缀起零零点点都是日月星辰:姚温玉说:“茶无味道,换酒吧,” “你伤势未愈,不宜饮酒,”乔天涯哄道“我喝给你看” ;姚温玉抚琴,有一小节总弹不好,乔天涯便握紧他的手,一遍一遍弹奏,姚温玉问:“你以前这样教过别人吗?” “教过,很多”,“你撒谎,我是你第一个学生。” “你也撒谎,你早就会这首曲子了,” 乔天涯会心的笑。姚温玉指尖碰到乔天涯的眼睛“人生不求大功德,平安顺遂富贵乐,我祝你功成身退,长命百岁。” 乔天涯眼眶红了,“你怎么不祝我觅得良缘,子孙满堂?” 姚温玉不愿说。
姚温玉喜欢干净,每次清洗,乔天涯亲力亲为,抱他去沐浴,姚温玉搭在乔天涯后颈的手都会蜷起来,给他擦头发,也会安安静静的坐着。他清高孤傲,白天在众人面前,端坐轮椅,指点江山,只有夜晚,仅在乔天涯面前,才会显出软弱,他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无能,偶然的状况会令他难以忍受羞愤,他哭闹,挣扎,乔天涯就会把他圈在臂弯里,紧贴着他打颤的身体,耳语:“不是你的错,恨死我吧” , 元琢满面泪痕。
端州守卫战时,乔天涯率领锦衣骑追随府君挥刀厮杀,他们以身为剑,护佑四门百姓,征战间隙,乔天涯飞奔过来,在一个昏暗角落里,托起姚温玉的下巴,亲了亲他,又纵马冲向战场。这匆匆的一吻,带着少许血腥味道,虽然没有温柔缠,却是血雨腥风下带给元琢的慰藉,留下了松月的牵挂。
姚温玉从不喊他乔天涯,乔天涯需要接风掸尘的人,他酒醉时嬉笑怒骂,把剑快哉。他酒醒时,行单只影,满身凉意。他仅在乔天涯参加赛马时,从他马蹄陡然飞奔的疾风里,肆意张扬的发和昂然斗志里,才看到了那个曾经阒都纵马的少年郎。乔天涯把摘得的重彩投入姚文玉怀里,上面浸满了汗水。
“ 经过之手,没有平局。” 姚温玉殚精竭虑为府君筹谋:推黄策,通商贸,御六州,举贤才。他举办的清谈会,不到三日,牛车叶舟尽数出动,天下英贤群拥而至;他独自出丹城,城下赴会,舌战群儒,他骑着白驴,油伞缀雨成帘,仿佛端坐在云端,他清音朗朗:“辅佐良主,我便是天间云雨,聚散随意,我可以无名、无德、无所颂,但吾主必定彪炳千秋。” 璞玉元琢跌下来,还是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 迟归” ,迟来迟散,药无可医。乔天涯精心编结红线,系在姚温玉腕间,他想拴住他,留下他,姚温玉隐在垂帷里,无声地笑起来,可怔怔地枕畔就潮湿了,他明白,一切皆转瞬即失,乔天涯是留痕的燕,而他将是化泥的叶。
乔天涯对姚温玉说:恨此生不能做‘虎奴’,不然日日夜夜都息在你膝上,梦里也能玄思无限。” 姚温玉轻抚他的发:“我在菩提山上有一处院子,早上可以看晨辉,日暮后,能看到阒都万家灯火成星河。”
君临城下,九州荡涤,姚温玉匡扶君主沈泽川荣登紫极。他让乔天涯去菩提山,种棵菩提树,他惆怅着能等到菩提花开,他许诺过松月:每年春三月相会,他看看腕上红线,眸中最后一丝光定格在重彩上,他喃喃着:“若是能早点遇见”…
病仙携酒游,松月空弦音。乔天涯策马飞奔赶来,他看到长廊尽头的灯灭掉了,滚落马下,他仰天狂笑泪流满面:“狗老天!捉弄我…作贱我…”他跌倒数次,哭声难抑,他等的人一个都没回来。乔天涯陡然举起了琴砸了下去,他爱惜了一辈子的琴,弦断迸裂。“这世间没有姚元琢,便死了乔松月。”他的心碎了。
时光荏苒,一去经年。梅宅的杨柳又吐新芽,菩提山的菩提树枝叶成荫。乔天涯带着萦绕不去的思念,穿行千山万水。春三月来了。松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