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向民身上,年龄不是准确的度量衡: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57岁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他同时又是一个网红,有很多年轻粉丝。
如果3年前没有来到女儿身边,他或许正在村子里种地,没吃过西餐,也不知道什么是密室逃脱,面朝黄土背朝天以为一辈子就会这么过去。这样的变老过程放在以前固然没错,但在眼下瞬息万变的时代,情况有些变化。
女儿周周以镜头当船,将他推回时代的激流中,过去3年,他懵懂又兴奋地走进了和很多人不一样的晚年。如果将目光放得更广泛,在变老这件事上,他的故事或许可以成为一个样本,其中的脉络和成果都足够强烈、足够典型。
几个月前的一个下午,周向民从沈阳北中街的一间茶室仓皇而逃。
那天,他刚拍完一条探店视频,原本打算回女儿的餐厅帮忙刷碗,半路上被茶室的服务员拉进店里,不由分说地上了茶,非要让他对着镜头说两句。周向民被眼前的阵仗吓懵了,撒腿就跑。
在此之前,他对抖音上的近650万粉丝没什么概念,只知道有很多人喜欢自己,数量多寡并不重要,拍短视频也没什么剧本,只是在快要60岁的年纪一次又一次闯入年轻人的领地,再全身而退。
在@周大爷不服老!的抖音账号曾经有一个话题:“挑战年轻人喜欢的100件事”。跟在生于1997年的侄子身后,他梳过复古油头,走出店门在老太太小娃娃面前晃了一圈,就被突如其来的雨水浇坏了发型,只记得“白瞎了350块钱”;奶奶灰的脏辫也编过,“头皮差点没给我拽下来”。
去猫咖那天,他有点感伤,想起了从前家里母猪下的崽子;这两年他吃了不少创意餐厅,感觉现在年轻人吃一顿饭“比过年过节都厉害”,他吃不惯城里的特色菜,连同女儿餐厅的印度菜也不待见。
这样的探店,为大大小小的店铺引来很多客流。而他自己,喜欢吃炒豆腐、烤薯片蘸辣椒面儿,到了饭点儿就走出女儿的餐厅,找一家老面馆,吃得带劲。
他还是沈阳密室逃脱天花板级别的人物,穿着劳保店买回来的军绿色半袖衫,背着手走进一家密室逃脱店,点名要进“最邪乎”的那一间,进去之后,拣起道具搪瓷茶缸“回去还能用”,再一个绕后反吓NPC一下,“他们都不行了,不扛吓”。 一口东北味相声就出来了。
如此,一个看似与互联网时代格格不入的人,将自己严丝合缝地嵌入短视频时代,而这件新鲜事,也一点点撑大了晚年的空间。女儿周周说:“那么大年纪一个人,很难去演什么,他就是在做自己。”对于周向民来说,比起无心插柳成为抖音探店达人,亲情与现实之间的重重羁绊更加重要。
碾压沈阳各大密室逃脱店后,很多人对周向民游走其中的淡然感到好奇,他说:“那是他们没经历过更可怕的事儿。”
生于抚顺的一个小屯子,最冷的时候零下二三十度,寒冷的气候压不住周向民身上的闯劲,19岁那年他成为村里第一个买拖拉机的人,成家之后被生活的浪头推着走,他又成为村里唯一一个在矿山拉活的人。
矿山生活生死无状,地震时有发生,山上的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砸进驾驶室,“吃阳间的饭,干阴间的活”,刚干这一行时,他常常在睡梦中吓得直哆嗦。
女儿周周曾经跟着父亲走过一趟,从山上到山下,山崖近乎垂直,勉强算得上坡道的地方,是车辙经年累月压出来的。行进过程中稍有偏差或是刹车失灵,就会连人带车掉下山崖。
可就算是这样,周向民还是在矿山度过了十几年,对于东北矿业几度沉浮,他可以从繁荣讲到落寞。他的车上不仅拉着矿石,还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妻子女儿一家七口的生计,十几年里,他无数次从矿山返回30里外的村子,半路上常常会拐到县城的文化用品店,给女儿买140元的正版辞典或者各种文具。
“那时候我同学都在用5块钱一本的小字典,我爸就非得给我买比我脑袋还大的那种。”周周说。
周向民和女儿周周
但他对自己却是吝啬的。农忙时他的指甲盖总是紫的,七口人的口粮地里,所有的玉米都是他掰的。后来拍视频,有粉丝问“周大爷怎么来来回回就一件军绿色的半袖衫”,周周说,他一直如此,“可能一辈子就这么两件衣服两双鞋,穿烂了再补,补完了之后再扔”。
那些年,靠着拉铁矿石挣得钱,周向民在村里盖了8间大房子,他规整院子的样子,就像在审视自己的前半生。
然而如今,老家的大瓦房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
这一代年轻人中背井离乡者不在少数,连带着这一代老人也纷纷选择成为“老漂”一族。女儿就像是周向民生活的轴承,一辈子兜兜转转都是她。
周周大学毕业后,瞒着家里,用兼职做家教攒下的钱创业开餐厅,整整2年,周向民都以为女儿在外贸公司的格子间里,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再也不用吃生活的苦。直到2019年,周周向周向民坦白,那之后他在老家总惦记着这件事,“一个小丫头,人生地不熟的,她怎么办”。
女儿周周
2019年6月29日下午5点,周向民花了11块钱,做了三个多小时的客车,从老家赶到沈阳。他至今清楚地记得这个时刻,这是他去过最远的地方。
彼时的他不会想到,这趟车会将自己带向怎样神奇的远方。
刚到沈阳时,周向民拒绝住在女儿的家里,他每天都睡在店里,因为在他的意识里,老年人跟年轻人之间有一条明确的界线,越界注定有矛盾。
周向民第一次到女儿开的印度餐厅,感觉跟从前是两个世界,他不认识印度菜、不懂扫码、更不会用智能手机,又到处找事做,周周只能将他安排在刷碗的岗位上,跟做菜的印度厨师朝夕相处。
由于物美价廉,周周的印度餐厅的主要客源是外国留学生,周向民起初不敢上前说话,躲在后厨偷偷背桌号、认菜名。能在矿山讨生活十余年万无一失,周向民自然有一套谨慎和机智,准备许久之后,他开始走到大堂招待客人。
“Welcome!”是他学会的第一句英语,融合了中、英、印三种口音,后来也成为他对抖音粉丝说的第一句话。
2020年左右,受疫情影响,外国留学生无法按时返校上课,周周餐厅的生意变得难做。女儿很少跟自己谈起店里的生意,周向民觉得是因为自己老了,女儿不爱跟他讨论这些事。但他能够感知到女儿正面临一道坎,他还是每天在后厨刷碗,可是没刷一会儿池子里的脏碗就见底了。
他坐在冷清的大堂里,给餐厅拍短视频没火起来的侄子忽然将镜头对准了他,彼时他稀里糊涂地对着镜头说了句“Welcome!”,并没有当回事,但后来的近一个月,随着那条抖音点赞突破14万,女儿餐厅一天能接待30多桌客人。
“我挺高兴的,因为来得人多了,我女儿收入就增多了,也意味我还有点价值。”周向民说。
周周感觉到父亲情绪的变化,她试着带父亲走出印度餐厅,去沈阳的大街小巷探店,看一看这个世界。在自己长大成人之后,她试图为变老的父亲确立新的生活意义。在这种新的代际关系之下,周向民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节奏,既能陪在女儿身边,又能体验新鲜事,似乎没有比他更快活的老头子了。
现在,周向民每周拿出两三个上午,拍一会儿抖音,收工后还是会回到印度餐厅,穿过往来如织的食客,熟练地招呼几个来合影的粉丝,一路走到后厨的洗碗池旁,时光像刷碗的水一样从手中流过。变老这件小事,他欣然接受。
在周周的计划里,之后打算到带父亲到南方拍摄,探店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想让父亲看更大的世界。
而从沈阳一路向南,重庆九龙坡的邓嬢嬢比周向民大一岁,也正体验着相似的人生。
邓嬢嬢在抖音的第一条短视频抱着孙子,姿态跟城市里大多数来带孙子的老人相近,但浅红色的头发道出一个不甘老去的灵魂。她的前半生艰难,靠着在街边摆摊、在广州、江苏等地区打工养活了4个孩子,直到给小儿子带孙子之前,她还在家附近的医院食堂帮厨。
邓嬢嬢
她的故事就像是许多上一代女性的写照,但在临近尾声的时候迎来一个高潮——去体验,去探店。她穿着JK制服走在尽是年轻人的漫展,用安琪拉打王者荣耀并自嘲有点菜,坐在自助海鲜餐厅看江景调侃“这里适合乖乖们耍朋友”……儿子拍摄57岁之后邓嬢嬢的“年轻生活”,也记录下她眉头舒展的过程。
邓嬢嬢
同样是60后,杭州的老郑像过去30年一样,在厨师工作之余,坐到杭州的大小饭店里、钻进犄角旮旯的菜市场里,他知道杭州老饭店们的所有小插曲,也知道每个菜场里最好的食材,他要去采荷菜场里鱼圆、凤起路菜场买咸菜,还知道大马弄里以前有一家“阿胖卤鸭店”比光头卤鸭火得更早……
这些事,他以前只是同自己的女儿小郑讲,但年近60,他成为美食探店达人,操着一口地道的杭州话,把一肚子“知识”,讲给抖音的63万粉丝听。
老郑和小郑
在他的讲述中,角落里的杭帮小馆子焕发了第二春,他自己也找到人生新阶段的落脚之处。
在人生拥有最大自由、最少责任的日子里,开始变老的人们没有被生活所驱使,没有成为子女的负累或是附属品,而是展开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短视频塑造了他们的新面貌,丰富、有趣,脱离了原本的社会身份,拥有了更持久的生命痕迹。对于他们而言,变老并不是一件悲惨的事,在好奇心消解后,他们比年轻人更大胆,更生动地向前走着。或许他们不是变老了,而是走向了人生的更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