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的一天,唐博和自己的新老板新同事一同敲开了一位老人的家门。
那位85岁的老人,直挺挺地瘫在床上,由于开颅手术后一半头部凹陷,面部骇人,并且完全丧失了与外界沟通交流的能力。房间里弥漫着老人久病卧床形成的混合异味。
唐博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随后和同事一起铺开防水垫,摆上蓝色的充气浴槽开始放水,一人一侧把老人从床上扶起缓缓送到浴槽中平躺好,开始为老人擦洗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老人出浴后,刺鼻的异味消失了,伴随着家人的道谢,唐博感到了“被需要”的成就感。
从那天起,38岁的唐博正式成为了一名“助浴师”。
人到中年,选择改行
唐博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自己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父母身体健康,妻子5年前为他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在成为“助浴师”之前,他从事时间最长的工作是机场地勤,干了10年。
唐博(右)转行成为一名助浴师 图:马永栋/摄
因为地勤工作的特殊性,时常令唐博感到负能量爆棚。
“旅客找到我说自己东西丢了,如果不帮忙找到,就要投诉我。”唐博说。而旅客因航班延误导致情绪不满,第一个发泄对象也总是地勤。
唐博还记得自己被一位旅客指着鼻子辱骂的场景,“你知道我要去签一个多大的合同么?好几千万!飞机不飞我损失的钱你赔我么?”回忆起往事时,唐博还是会感到难过。
积累的负面情绪让他在36岁那年爆发了,不顾父母阻拦,唐博裸辞了。
起初,唐博准备自己干一番事业,经营进口食品、装修中介、人力资源管理……先后尝试了6个不同的方向,都不理想。
身边做生意的朋友在饭桌上有意无意会提到“人口老龄化”“养老产业”,让唐博动了心,也留了个心眼。很快,他在短视频平台刷到了国外“上门助浴”的服务内容。“国内有没有这样的机构呢?”
李民花比唐博大5岁,曾在一家汽车零部件外企担任销售总监,年收入50万元。她在攻读MBA期间,与海外朋友聊起过日本“上门助浴”的服务项目后,便将视线转到养老行业,决定选择“上门助浴”这个亮点开始创业招人。
就这样,在李民花自家房屋改成的办公室中,唐博见到了李民花。
李民花第一眼就相中了这个身高一米九的阳光大男孩,人高马大,静态天赋很好,力量上就胜人一筹,而多年机场地勤工作积累的与人沟通交流的能力,让唐博成为了一名“社牛”,会聊天,招人喜欢,就这样,李民花成为了唐博的新老板。
唐博的另一位“老板”叫做王娇,今年32岁,曾经先后就职于两家互联网大厂,带过50人的团队,也拿过相当可观的薪酬。
因为考学,王娇结识了李民花,二人一起讨论国外成熟的养老产业项目,例如老年澡堂、养老器材设备等方向,二人判断,前者落地国内困难,而后者又有太多代理已经在做了。
王娇陪李民花前往北京民政部门调研获悉:北京有15万登记在册的失能老人;另外,全国只有约1%的老人能住进养老机构,剩余基本居家养老。第三,助浴服务团队在北京是空白。从全国来看,失能老人数量超过4000万。这里还不包含助浴以外的周边产品以及服务的销售项目。由此可见,这项服务的发展空间以及潜力巨大。
调研后,王娇决定加入李民花的团队,并且“带资进组”成为合伙人。
“未来科技发展成什么样不好说,但起码当下,给老人洗澡还难以用人工智能AI来替代。”王娇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治愈和致郁
在唐博看来,“上门助浴”是一个温暖的生意。它虽然是服务对象需要付费享受的服务,但助浴师除了要付出体力技能以外,还需要提供温暖的陪伴。
“我们服务过的老人有些是好几个月没洗过澡的,最长的大概三年没有洗过澡了,可以想象他的难熬和苦闷。”
唐博和团队所有人最感安慰的是接受过他们服务的老人及家属那种发自内心的真诚感谢。
家住老旧小区的姜大爷是唐博印象比较深刻的服务对象,他两年前因脑梗导致语言能力退化、半身不遂,更糟糕的是由于行动不便,上厕所常常还没等走到跟前,尿液就把裤子给打湿了,家中混杂着尿味、汗味、药味的气味浓重刺鼻……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女儿怯于性别问题,无法为父亲洗澡。
由于长期只能靠干擦解决个人卫生问题,姜大爷脾气开始暴躁,时常有推搡人、摔打康复器的举动。自从唐博和同事上门为姜大爷助浴之后,姜大爷的精神面貌大变。
每每得知唐博要来家里,姜大爷的情绪都异常兴奋。洗完澡后,他会不顾阻拦一定要拄拐走到家门口,亲自向助浴团队道谢送别,然后满足地回到餐桌前,打开一瓶啤酒……
唐博仔细询问老人助浴感受 图 马永栋/摄
另一位老人是海军出身,第一批留俄学生,归国后做了俄语翻译,唐博和老人的开场白便是:“爷爷,‘乌拉’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唐博还记得,那个爷爷泡在浴缸里,眉飞色舞地给自己讲述当年和海军司令员坐在一起的日子。“那是我最光荣的时候啊”,老人说。
看到一家老人穿着印有篮球队LOGO的衣服,唐博就和老人聊篮球。
还有一个客户,家里的地上摆了些酒瓶,唐博便主动拉起话题:“叔叔,您柜子里那个铁盖二锅头,我从来没见过!”老人顿时被唐博的热情激活了表达欲,主动要给唐博秀一下自己私藏的好酒。
“这种能力或许是与生俱来的,我从小在北京胡同里长大,除了像姥姥、姥爷这样的亲人,胡同里、院子里的大爷大妈跟我都很聊得来。”唐博说,“总之,三言两语,我就能把老人哄开心。”
但唐博很快发现,温馨和成就感也不总是伴随着自己的工作。
“我服务过的失能老人,有瘫痪的、重症肌无力的等等,他们经济条件、居住环境也参差不齐。”唐博坦言,从事这个职业以前难以想象,像遛弯、晒太阳这些平时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些老人只能躺在床上靠想象来完成。
去年11月,唐博为一名身患小儿麻痹症,双腿只能蜷缩在胸前的失能老人洗澡,服务的第二天便是老人60岁的生日。
那位老人的姐姐告诉唐博,父母生前最放心不下这个小儿子,但是哥哥们由于年事已高,无力照顾弟弟,自己也一把年纪了,完全无法为其洗澡。
当唐博得知那位老人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将自己的双腿锯掉,因为这辈子从来没有伸直过”的时候,唐博崩溃了,跑到楼道里大哭了一场。
由于服务对象都是老人或病人,唐博还经历过不少生离死别,“虽然我们的服务不是临终助浴,但是确实有些客户在服务后一段时间就离世了。”
“有位比我大9岁的大哥,得了渐冻症,他儿子一直对他隐瞒着病情,我也配合从来不提起他的病。那大哥很乐观,洗澡的时候还跟我逗嘴开玩笑,有的时候疼得难受了,就拔火罐放血。”一个月前,唐博看到了那位大哥儿子的朋友圈,得知大哥已经走了。
唐博拿起手机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还有一位老人,我们平均每周为他服务一次,但是最近半年,他都没有联系我了……”
做了助浴师后,唐博有时会想起这些离开了的人们,他们走前,是否洗过一个舒舒服服的澡?又还有多少老人因为无法洗澡而陷入困境?
不赚钱,但坚持
虽然有合伙人的身份,但王娇也是一名助浴师,由于女性失能老人的订单只占整体订单量的20%,她才有更多的精力用于跑市场。
令王娇始料未及的是,自己过往引以为傲的互联网从业经验完全无法运用在助浴行业上,因为目标客群是一群远离互联网的人。
失能老人大多年事已高,就算愿意帮他们购买服务的儿女,也几乎年逾半百。“这个群体对于智能手机下单服务、移动支付的使用并不熟练。”王娇说,“最初的日子里,我在一家生活服务平台开辟的上线项目,下单的只有个位数。”
线上不行,线下的推动也频频受挫。王娇和团队小伙伴带着易拉宝等物料跑到各大小区进行推广,没少遭到过白眼。“我和部分养老驿站沟通,但驿站里本身有护工在从事简单擦浴,和我们的业务有‘直接冲突’。”
王娇与李民花研究助浴创业 图/受访人提供
为了拓展市场,李民花曾联系过一个社区,表示可以给100名失能老人免费助浴,却遭到了老人家属的拒绝。他们认为这样洗澡,老人会感冒会生病,坚决拒绝了李民花的好意。
与此同时,价格也是无法回避的问题,一次上门助浴收费400元,许多家庭表示接受不了。
首次接受“上门助浴”服务的张大爷家属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对比一些家政公司的阿姨和医院的护工,助浴服务的确耳目一新,质量好得太多。但是,为洗一次澡要花400元的消费,我们出得起,估计并不是每个家庭都愿意支出或频繁支出这笔钱的。”
“这400元一单的上门洗浴,贵吗?”李民花感到满心委屈,“每一次上门助浴的小组是三个人工,此外还有开车的汽油、购置的器械和专用设备等等,这些费用都是可视、透明、能计算的”。
“我们创业1年多了,直到现在也才积累了300来个客户。前不久有个新客户,是他老伴通过小区街道主任介绍得知我们的,我们的服务基本处于口耳相传的状态,潜在客户群体很难找到我们。”王娇说。
如今,李民花和王娇仍在往项目中贴钱,团队中有6名成员,在李民花看来,目前必须保证助浴师的稳定工资,不然未来不会再有人愿意来做这个工作。
一位多年从事公益项目的互联网资深产品经理梓溪(化名)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称:“从日益扩大的老年人群体来看,为老年助浴是真需求。出于省钱或保护隐私等多个原因,一些失能老人的真需求或许被家庭隐藏起来了。老年助浴的需求侧并没有得到充分满足,服务供给侧也没有充分触达需求侧。”
根据日本厚生省官方发布的数据,截至2019年,东京有151家上门助浴机构,平均每100万名65岁以上老人拥有5家,渗透率明显更高。目前这样的机构,在我国仅有北京、上海、成都几个大城市零星地存在着。
北京已有的3家助浴机构,规模、影响力都不大。
虽然唐博如今的工资远远低于在机场的日子,但他仍然选择了坚持,“只有这样,等我们老了,走不动的一天,也会有人来帮我洗澡吧。”
“到时候我就跟他们聊,我年轻时在机场干活的日子。”唐博说。
作者:叶珠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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