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年遭遇巨额亏损后,字节跳动正在主动减速,以换取经营利润由负转正。
根据《华尔街日报》此前报道,字节曾在2019年实现6.84亿美元(约合48.7亿元人民币)的经营利润。但在2020和2021年,字节进入新一轮高速扩张,财务业绩由盈转亏。
去年6月,字节在“CEO面对面”员工会上首次披露公司财务数据:2020年营收达2366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111%;经营亏损147亿元,同比大降400%。
在今年8月发给员工的另一份文件中,字节披露2021年营收达617亿美元(约合4391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速降至86%。
同一报告期内,字节各项成本费用快速膨胀,其中销售成本增长79%,研发、营销等分项费用也高达上百亿美元。由于成本与营收增速基本持平,再叠加费用增长,字节2021年经营亏损高达71.5亿美元(约合509亿元人民币),同比扩大近2.5倍。
不过,进入2022年,得益于各项成本控制措施,字节盈利状况明显改善。今年第一季度,字节营收同比增速进一步收缩至54%,但经营利润扭亏为盈,带动净亏损收窄近84%。
从财务角度来看,字节不差钱,兼具自我造血能力,在某一季度实现经营利润的意义不大。
目前,字节的大部分营收来自广告业务,这种以流量分发为核心的商业模式通常具有较高的毛利润率,并带来强劲的经营现金流。2021年,字节毛利润率约为56%;截至当年底,字节持有现金储备约341亿美元。
但对于接替张一鸣成为一号位的梁汝波而言,适时展现带领公司跳出亏损泥潭的意愿和能力,仍然具有多重价值。
去年11月,梁汝波正式接任字节跳动CEO,旋即开启一场变革。最醒目举措之一是成立六大事业部,各板块负责人直接向梁汝波汇报;并将今日头条、西瓜视频等老业务划归抖音旗下。这一调整旨在减少架构层级,提高管理效率和执行力;与之相搭配的,自然是各条线人员规模的收缩。
在接踵而至的裁员中,字节不少部门遭遇缩编,许多员工被迫“毕业”或转岗,比如房产交易平台幸福里、HR部门下设的人才发展中心等,曾立下不小功劳的战略投资部门甚至被整体裁撤。
事实上,在梁汝波站上C位之前,字节已经多次祭出裁员大杀器。2021年下半年,大力教育、Ohayoo休闲游戏团队、本地商业化团队等均在大幅收缩,其中教育板块是重灾区,裁员规模据传高达数千人。
但对于任何一家公司而言,大刀阔斧的改革必然带来资源重组和利益冲突,一些中高层的位置将被挪动,老员工的心态和士气也会受到影响;管理者要想压住阵脚、稳定军心,就需要尽快亮出改革的正面收益。带领公司从亏钱转向赚钱,是足以服众的有效做法之一。
今年第一季度,字节在营收增速进一步降低的情况下,在经营层面上扭亏为盈。这一主要靠“省出来”的成绩单,算得上梁汝波接任掌门人之后的亮眼业绩,也为他的改革方案增添了说服力。
另一方面,尽管多次否认上市计划,但字节迟早需要迈出这关键一步。对于期盼字节IPO的资本市场而言,这张成绩单适时送上一枚定心丸,有助于字节止跌回升、修复估值,为未来登陆资本市场做铺垫。
A
作为张一鸣的大学室友和创业搭档,梁汝波在字节内部资历深厚,先后执掌多个核心部门,远非后来加入的各路诸侯和职业经理人所能比拟。再加上张一鸣亲手将权柄交给了他,单从公司中上层治理结构来看,梁汝波并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什么。
不过,与张一鸣共同打天下的经历,并不足以构建梁汝波接班的员工心理基础。
字节发展至今,已经成为一家拥有数万员工、90后占多数的巨型公司,大多数人不可能熟识梁汝波。在拿出实打实的成绩之前,梁汝波免不了要被员工更加严苛的观察和审视。
更何况,张一鸣对于梁汝波的期许,是“变革”而非“守成”。
张一鸣(左)与梁汝波(右)
在2021年3月的字节九周年活动上,张一鸣发表题为《平常心做非常事》的演讲,明确宣称“今年希望公司从某种程度心态能够放缓下来”。两个多月后,字节官宣梁汝波将在年内接替张一鸣成为CEO,事实上将变慢的任务交给了梁汝波。
变慢的潜台词之一是,公司有可能不再需要那么多人,也不再需要同时涉足太多细分赛道。
张一鸣能做的只是给梁汝波背书和头衔;后者要想推行改革方案,就要用业绩说服众人,沿着他设想的路径前进。
在过去十年间,字节上上下下习惯了张一鸣时代的狂飙突进,很难随着最高层一声命令就骤然减速。字节2021全年员工总数突破11万人;营收增速下滑了25个百分点,经营亏损却增长2倍多。
早在2020年担任字节人事一号位期间,梁汝波就开启了人效盘点,试图裁汰不必要的人手。但随后两年,字节员工总数不降反增,一度突破10万人。
这固然与字节尝试在教育、游戏、音乐和企业级市场开辟新业务有关;但深层原因之一是,字节喜欢在业务扩张期开出高价储备人才,中高层也倾向于通过增加人手来解决业务问题;再加上APP工厂模式下,大大小小的新业务层出不穷,自然会导致团队规模不断膨胀。
梁汝波去年11月正式就任CEO后,字节在变慢这件事上才有了实质进展。他的主要思路是利润为先,反映到业务层面上就是所谓“去肥增瘦”。
首先是裁员。2021年底至2022年上半年,字节多个业务条线收缩团队规模,甚至遭到整体撤销;这在习惯于人才超额储备的字节并不多见。同时,一些发展前景不佳的项目被削减投入,或是彻底放弃。
比如,在校外培训“双减”政策落地后,字节教育板块大力教育启动波及数千人的大裁员,业务重心转向教育硬件;但由于智能灯销量惨淡,相关团队规模从上千人快速收缩至今年年6月的不到100人。
也有一些业务,由于与其他板块存在重叠,也面临着沦为弃子的命运。今年9月,多家媒体报道称,字节独立电商APP“抖音盒子”即将暂停运营,员工将被活水回到抖音电商等团队。字节随后否认了这一传闻。
梁汝波治下的新举措,或许并不能赢得字节每一个人的由衷赞同。毕竟,数以千计的员工——其中不少是应届生——因此丢掉了饭碗;而业务条线的关停并转,也导致许多老员工不得不另谋出路。
留下来的员工们,对于公司发展预期也产生了变化,并直接反映在期权上。今年4月,字节开启年度期权换购计划,员工可以把年终奖折算换成期权。但多位字节员工向媒体表示,身边很多人都没有参与此次期权换购。
在梁氏改革暂未看到成效前,员工们心生犹疑十分正常。在这种情况下,字节在8月份向员工释放第一季度扭亏为盈的信息,也就并不令人意外。它有助于从财务角度,向字节员工说明裁员和业务收缩的必要性和有效性,同时为新任掌门人梁汝波提供业绩背书,以继续推行下一步的改革计划。
B
与张一鸣推崇的“大力出奇迹”相比,梁汝波似乎更喜欢“四两拨千斤”,更加看重每一块业务的投入产出比(ROI)。
今年8月底的员工面谈会上,梁汝波称“过去一年有很多业务未达预期”,接下来将加大对重点项目的投入,并减少对非核心项目的投入。
字节以前对于业务的要求是,ROI大于1就能继续投入。但在梁汝波看来,以后有些项目可以按照更高的ROI标准进行衡量,以判断是否值得投入。
梁汝波还警告,虽然暂时没有规模化的裁员计划,但“加人可能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让问题更糟糕”。更早时候,字节已经大幅降低了2022~23年的招聘计划,而梁汝波也把“去肥增瘦”写进了自己的OKR中。
从裁员转向追求更高ROI,预示着梁氏改革的焦点变化。
将ROI为关键指标,意味着一些试水项目一旦在短期内拿不出成绩,就有可能被舍弃。比如在跨境电商领域,字节去年底先后推出Dmonstudio和Fanno;但今年2月,Dmonstudio官宣停运,三个月后Fanno也传出即将关停的消息。
ROI导向的更深远影响是,字节在战略方向的选择上也开始追求以小博大,用较少的资源和投入来换取更大回报。
比如本地生活,字节对此觊觎已久,并由抖音充当主攻手,2020年7月正式入局,上线门票购买、酒店预订、餐饮团购等功能,并注入大量流量;同时在2021年底成立生活服务一级部门,开始内测外卖服务,大有与美团正面对决之势。
然而,受限于地推、运营、配送能力等因素,抖音本地生活的发展并不顺利。据多家媒体报道,抖音曾为这块业务定下2021年GMV达到200亿元的目标,但截至去年11月底仅完成100亿元。此外,抖音外卖服务至今仍未正式落地。
到了今年8月,抖音宣布与饿了么达成合作。次月,抖音又推出开放平台,将以抖音小程序为主要容器,接入生活服务、休闲娱乐等领域的合作伙伴;在发布会上,饿了么被作为合作样板反复提及。
抖音后撤一步、向饿了么让渡一部分本地生活蛋糕,能够在无需投入大量资金和资源的情况下,持续获得利润丰厚的流量费。与亲自下场从零做起相比,这种自己搭台、别人交钱唱戏的商业范式,有助于推升字节本地生活板块的ROI。
但这种“四两拨千斤”并非没有缺点。
在张一鸣时代,字节“APP工厂”虽然造成了不少资源滥用甚至浪费,但也跑出了抖音这样的王牌产品,最终奠定了字节今天的地位。
而在梁汝波治下,字节对于ROI有了更高要求,兜售流量和输出自身技术能力隐然成为新的习惯路径。这有可能导致整个组织的创新力受到抑制,进而影响投资者的观感和预期。倘若按照ROI远大于1的标准,当年做了几个月没有起色的抖音,很可能在萌芽阶段就被解散。
确定性与成长性、ROI与想象力之间的矛盾,是梁汝波带领字节前行的挑战。字节可以用季度盈利来佐证梁氏改革的有效;但在满足资本市场预期方面,一份还算不错的财报远远不够。
C
在今年8月的员工直面会上,新任CFO高准回应了字节上市的有关传闻,宣称“没有具体的上市计划,也没有时间表”。但无论对外还是对内,字节都需要用一场IPO给陪跑多年的投资人和员工一个交代。
根据公开信息,字节的投资人名单囊括了顺为资本、SIG海纳亚洲、DST、红杉资本、老虎基金、软银中国、云锋基金等国内外知名投资机构,融资总金额超过50亿美元。互联网风险投资的回报周期通常为5~8年,而字节成立至今已经有10个年头,已经到了上市节点。
员工们也已经等待了很久。与大多数互联网公司一样,字节的薪酬包分为现金和期权部分;字节还在2019年开启年终奖折算期权的通道,不少老员工参与其中。倘若上市遥遥无期,员工们要承受不小损失。
过去两三年间,外界频频传出字节上市的消息。字节方面也在进行某些准备,比如今年4月请来了律所背景的高准出任CFO,并启动由字节向抖音的更名等。
但尽管风声不断,字节IPO至今没能靴子落地。这里面有全球资本市场萎靡、中概股不受待见等客观因素;而自身增长速度放缓,也是字节迟迟不肯扣动扳机的原因。
2020年下半年至今,字节渐渐从一家增长型公司演变为成熟型公司。最核心的抖音显露出疲态,DAU(日活跃用户)自从2020年6月突破6亿后,长期在6亿多徘徊。新业务中,曾经被寄予厚望的大力教育遭遇赛道“团灭”,游戏业务在腾讯和各大游戏公司的夹击下表现平平,而以PICO为切入点的元宇宙仍处于探索期。时至今日,字节的收入支柱仍然是抖音等平台的广告和流量费,而营收增速从三位数降至二位数百分比。
字节过度依赖老业务的隐患,资本市场看在眼里,已经做出反映。彭博社在今年7月的一份报道中称,字节估值跌破3000亿美元,相比去年下跌25%。
面对不利局面,字节试图重新塑造高增长创业公司的内外形象。它在今年6月底更新“字节范”企业价值观,将“始终创业”从第5位提升至第1位。
但改写一家巨型公司的思维底色和外界形象,并非从上而下的一纸文件就能解决。仅靠“字节范”的文字更迭,很难让数万字节人重拾当年的战斗激情,也不可能改写公司内外的思维惯性。
对内,字节尚可通过回购股票、调低期权价格等方式,以经济回报激励员工;但对外,在业务侧发生重大变化之前,字节很难说服资本市场继续将自己视同创业公司。它或许需要直面自己已经是大公司的事实,并接受成熟企业的估值模型。
在新的估值模型中,企业成长性将趋近于行业均值,估值差异主要体现在盈利水平上。国内外不少拟上市企业,在临近IPO的一两个季度忽然扭亏为盈;这种游走在监管灰色地带的财务处理“技巧”,反映出企业和投资者某种心照不宣的共识。字节的盈利能力和发展前景远远强于大多数公司,但在上市的关键时刻,梁汝波恐怕也不能免俗。
在互联网股的阶段性波谷中,人们更看重巨头的赚钱能力,以及由此而来的安全感。以此来看,今年第一季度的扭亏为盈,恰好补齐了字节上市故事的重要拼图。
但就像扎克伯格的Meta沉溺于现金牛产品的修修补补、忽视了短视频的划时代机遇那样,字节在转向对于利润和ROI的追求后,也有可能失去某些前瞻性的机会。在梁汝波治下的新土壤中,字节能否继续培育出抖音这样的超级产品,将是它在扭亏为盈后的新挑战。
参考资料:
燃次元,《字节撞上“边界”》
雷峰网,《千灯大战:字节大力学习灯引发的「血案」》
Tech星球,《互联网造富神话破灭:期权“大饼”不香了,员工着急套现》
晚点LatePost,《字节全员会:无上市计划,严格考察价值观,飞书是大机会》
蓝海亿观,《字节拟关停Fanno,被低价杀死?老大离职,卖家订单大幅下滑》
字母榜,《抖音外卖曲线复活:自发的直播外卖能拯救餐饮行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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